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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1月18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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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林教授:一个热爱文化的人不可能是势利眼

知识分子对待本民族的文化,不应该像股民那样买涨卖跌
本报记者 桂杰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10-11-18 [打印] [关闭] email推荐:

   

    沈林,中央戏剧学院外国戏剧研究所主任

    

    话剧《北京好人》剧照

    平静的灯光下,两排从前磨剪子菜刀的条凳,一辆过去老太太推孙子的竹车,用纽扣在蒲扇上刮蹭出的风雨声……这些寻常景物所构成的舞台环境,简朴而原初,让眼球想娱乐致死都没去处。

    11月7日,刚刚在北京朝阳文化馆9剧场谢幕的话剧《北京好人》,以它极素朴的演出形式,引发了人们对话剧的新一轮思考。这出改编自德国著名戏剧家布莱希特原著《四川好人》的戏,借用了跟快板差不多土的“单弦牌子曲”,演说了一个中国版的哈姆雷特式的哲学难题——当好人还是不当好人,现在显然是个问题。

    在中国戏剧大师曹禺百年诞辰的时间点上,这样一出典型的“知识分子戏剧”,锋芒直指如今让全社会痛心疾首的核心伦理问题,不能不让人格外关注。

    日前,《北京好人》舞台演出本及曲词的作者、中央戏剧学院外国戏剧研究所主任沈林教授,在他北京的家中,接受了中国青年报记者的专访。

    这些年戏剧让观众会笑了,也会哭了,现在到了让观众冷静思考的时候

    中国青年报:《北京好人》在海报上宣称,“绝不在先锋中玩冷场,不批发笑料,不搞真空主义”,那这出戏的定位是什么?

    沈林:《北京好人》应该说是“爱琢磨事的人”搞的一出戏,它要谈的是文化思考和社会批判的东西。中国戏剧市场最近10年,最缺的就是知识分子的担当。现在知识分子的志向,差不多是当大款和大官吧。你觉得这样的社会正常吗?

    中国青年报:其实,对于观众来说,外在的表现形式并不重要,他们看重的是戏剧内在的张力,以及引起的共鸣。在《北京好人》演出现场,我发现有两类观众,有的非常喜欢连连称赞,有的觉得很不过瘾。

    沈林:的确,很多人感觉不过瘾,说“板砖拍了几下,但是不够强烈,不够痛快”。坦率地说,这正是我们追求的效果。曾经有个戏宣称“让你笑,笑得前仰后合;让你哭,哭的涕泗滂沲”。但《北京好人》的灵魂是布莱希特的。布莱希特的戏,就是不让观众过这个瘾,哭不是哭,笑不是笑——他的叙述体戏剧,更希望抓住社会本质和历史理性,引导观众现场思考。

    中国青年报:这跟当下观众的欣赏习惯不大一样,甚至有点“拧”,特别是小剧场的年轻观众,他们跟演员都恨不得“互动”了。

    沈林:如果我们要进行社会政治动员,那《白毛女》或者上个世纪30年代那种活报剧,是最能让观众群情激奋的。但你要在舞台上进行文化讨论,让观众再跟着你连哭带笑、五迷三道的就不对劲了。

    现在戏中的一些点,比如“考上西太平洋大学,坐奔驰里哭,坐自行车后笑”等,都是排练时年轻演员即兴加的,他们觉得这样更接近现实,但也不是所有主创和观众都能接受。

    布莱希特就是想让观众与戏剧拉开一些距离。在他看来,看戏是学习和认识的过程。观众应该发挥主观能动性,主动认识世界并参与理解,而不是像头驴一样跟着情节走,给什么接受什么。这些年的戏剧让观众会笑了,也让观众会哭了,现在到了让观众冷静思考的时候。

    中国青年报:让观众思考,是布莱希特戏剧的追求,是否也是你们所提倡的“知识分子戏剧”的使命呢?

    沈林:是,我们想用戏剧的形式提倡理性。布莱希特最好的几部作品,可以说是辩证法的舞台化——他把演出变成了当众思考,舞台美是理性美的呈现。在他的《伽利略传》里,伽利略对这种理性是这样表述的:“我没想证明我一贯正确,我想检验我究竟是否正确。”

    他这样写戏就比较冷,不揪心,不感天动地,因为批判多于控诉,抗议少于分析。在《好人》中,我们曾经做过一个改编,让沈黛的孩子死了。沈黛要冤,得比窦娥还冤;社会要坏,得比洪洞县还坏。可观众觉得,现实中的坏人坏事,比沈黛遭遇的要多得更多,也坏得更坏。其实,我们创作《好人》这段时间,遇见的好人挺多的。

    中国青年报:毛主席说过“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希望通过传统的现代化和外来的民族化,建立当代中国的文艺形态。但有论者说,戏剧实验80年代有人做,90年代有人做,这10年基本没有人做了。您这次选用曲剧的形式来演绎布莱希特的戏剧,是想延续这种戏剧实验的传统吗?

    沈林:选择本土艺术元素是我们的既定方针,不是为了把玩旧物,而是想推陈出新。最初,我想用越剧来表现,但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曲剧最有精气神儿,曲剧的说唱味道也更符合布莱希特的感觉。

    这当然是一种实验。这几十年戏剧实验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寻找古典或是民族、民间形式与当代生活之间的联系方式。现在传统戏曲演出的题材,大多不是当代的,甚至都不是现代的。用曲剧形式结合当下现实进行社会批判,确实比较难,实验性也正在这里。我希望我们用的传统戏剧和表现内容有内在联系,而不是装饰性的,硬往上搁。将来,条件允许的话,我们还想利用新技术,寻求当代艺术情趣与中国气派的契合点。

    知识分子对待本民族的文化,不应该像股民那样买涨卖跌

    中国青年报:您上世纪80年代初到英国留学,前后10年一直在英美等国学习、做戏剧研究,说一口地道的英语,别人想当然会认为您弄出的戏应该很洋气,没想到您把布莱希特的戏都弄成像曲剧这么“土”的了。

    沈林:留过学的,就一定洋气吗?

    中国青年报: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位诗人曾经找您讨教英语诗的妙处,因为他听一些文化人说,汉语诗不如西方诗歌。但您却告诉他,“甭听那套,还是汉语诗更有意思”。真是这样?

    沈林:是。我始终认为唐诗宋词更美。

    中国青年报:可听说刚回国那会儿,您说的汉语尽是倒装句。是不是……

    沈林:哈哈,那就是邯郸学步!

    中国青年报:很多海归回来,给人感觉他们外语说的似乎比母语更习惯、更好。有的海归甚至说,他都不怎么会说汉语了。

    沈林:我告诉你,语言学上有个说法叫做“母语优势”,就是你后来习得的语言,能学多好是受你母语水平制约的。学得再好,你的外语水平也不会超过你的母语。而母语水平越高,外语水平才会越高。另外,人脑学习语言的基本机制是一样的,语言也没什么高下之分。只要你母语是中文,你的外语单词还得借助中文去理解。中国人中文不好,英文也就好不到哪儿去。这是铁律。

    中国青年报:明白了,原来人家是以外语更好自豪啊。不过,现在中国经济一路走高,人均GPD达4000美元,很多人又开始恢复语言文化上的自信了。您怎么看这种变化?

    沈林:1982年我第一次出国,当时在法兰克福转机,机场有个免税商店,我进去一看,傻了:哇,这么多东西!那时,感觉英美国家的确有一种对其他文化的自负,一种倨傲。在英国,我天天看《卫报》、《泰晤士报》,那时关于中国的报道极少,一星期有一条就不错了,还是豆腐块儿。现在你再看,在国外机场随便买份英语报纸,一版一版的全是中国报道。这种情况差不多从10年前就开始了。

    最近,有一次,我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上课,看到开校车的人正在看《叫魂》(一本外国学者写的关于中国问题的人类学著作——编者注),还是中文版!

    还有一次,我到欧洲一个国家参加戏剧节,在我上台发言前,主持人介绍,说我“来自全世界最富有、最强大、也是最危险的国家”。我赶紧接过来说,目前最强大的不是中国,最富有的也不是中国,最危险的更不是中国。我从别人眼里看到了自己国家发生的变化,体会到整个中国国际形象变了。

    中国青年报:那您对中国的自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林:应该说是压根儿就有吧。我们留学时都很清苦,和后来那些被外国基金会资助留学的人不一样。他们会去饭馆看看,吃饭;我们则有机会到厨房看看,打工。而饭馆的本质是在厨房。因此,我们对国外的世界不会有特别夸张、盲目的印象。

    坦率地说,普通人对民族文化的信心,难免会跟本国经济水平有关。知识分子也是普通人,不可能不感到其中的紧张。但我总觉得,知识分子对待本民族的文化,不应该像股民那样买涨卖跌,而应该正相反,那就是在穷时守护,在达时改良。

    陈寅恪、钱钟书等,都曾留学多年,那时中国又穷又弱,但他们一定不会瞧不起汉语跟中国文化。因为,一个热爱文化的人不可能是个势利眼,一个势利眼也不可能热爱自己的文化。

    好的艺术是磨出来的,你不能指望一下子种出一棵摇钱树

    中国青年报:回到您的本行吧,您在国外看了很多戏剧演出,是不是刺激很大?

    沈林:上个世纪80年代,正是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如日中天的时候,当时还真看了不少好戏。当年我在舞台上看到的那些演员,现在有几位都成为好莱坞大片明星了。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古装戏女演员下场时的范儿,哗,袖子一甩,简直快甩你身上了。

    但我们看戏不是图一个乐,还得琢磨他们为什么这么演,好在哪里,我们可以学什么。我在剧场一直记笔记。虽然我是研究莎士比亚的,但说到底,我们不能卖了自家的田,去种别人的地。中国和外国软实力差距的确不小,但这不是我们文化不行,而是我们做文化的人努力还不够、做得还不到。

    中国青年报:北京现在是国内话剧演出最多的城市,但目前的演出集中在两类,一种是政府投资、院团排演的话剧,一种是很搞笑的商业话剧,您觉得未来戏剧发展的大路在什么地方?

    沈林:北京目前举办的青年戏剧节很好,储备了戏剧人才,在商业戏剧和政府院团之间,又辟出了一块天地。青年戏剧节不用对票房负责,也不用承担弘扬主旋律的任务,可以只对青年自己的所思所感负责。要是没有这个戏剧节,一些演出场所不会给这些戏剧爱好者去玩儿,让他们有地方实验自己的表达。

    中国青年报:以前,在大学生戏剧节里面有一个“青年戏剧单元”。现在青年戏剧节的导演,很多是从大学生戏剧节过来的,孟京辉在牵头干这件事。据我所知,青戏节是由北京戏剧家协会主办,由政府拨款支持。

    沈林:按照我的理解,政府给戏剧节的钱,不是直接的财政拨款,而是一种基金形式,政府也不干涉创作。像过去大学生戏剧节,政府给下属剧协拨了30万元,剧协用这笔钱请来全国几十个剧团,演了40场戏,效率很高。

    另外,还有一些企业家给青戏节也提供了一部分资金,他们同样也不干涉创作,也不要求必须收回投资。这就是公民社会的戏剧活动,它是介于政府和资本之间的,我觉得这可能是戏剧将来发展的亮点。

    中国青年报:您一再提到“不干涉”,这里的“度”该怎样把握?

    沈林:政府要管文艺,但政府不能直接进入市场,操作商业演出。市场真正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郭德纲和赵本山的有些东西,老百姓就是喜欢。政府扶持文化产业的路径,应该是去扶持中国的艺术家,给他们的艺术创作以更大的空间。只要不违反中国宪法,政府就不要干涉。有时候,越限制越不好。

    中国青年报:类似这样的戏剧节,国外有吗?

    沈林:有。英国的爱丁堡戏剧节就很开放,什么戏都可以来演,它的理念是“有话就来说,有戏就来演”。政府也出那么一点钱,它的国际展演单元就声称“要把世界上最好的戏剧邀请过来给大家看”。

    1986年,我当学生时,在英国的一个戏剧节上,就看了莫斯科艺术剧院保留版的契诃夫、布莱希特本团的《高加索灰阑记》和格鲁吉亚的木偶。这样的好戏,票价才两个多英镑就看了。

    外国政府拨钱给艺术,但政府不搞艺术,他们组织“艺术委员会”,4年一届,接受各剧团的创意计划,重点扶持,好东西就这样慢慢出来了。

    中国青年报:现在,政府扶持民间戏剧、青年戏剧,其实出资力度并不大。但目前很多地方举办艺术节,动辄就上千万,对此您怎么看?

    沈林:政府不能直接当文化产业的资本家,那会导致各种文化工程都是超豪华的投入。时下许多地方拷贝杨丽萍等艺术家探索成功的《云南印象》,也搞“这个景观,那个景观”,其实就是为了钱,和败家子差不多,就是把传统拿出来给卖了,并没有盘活。

    我感觉,这些年我们对“产业”强调得太多了,而产业的意思就是赶紧拿到回报,最好弄现成的、不需要探索的东西。但实际上,艺术的东西有很多是需要试验,需要探索、需要时间的。好的艺术是磨出来的。这和种庄稼一样,要撒种子、浇水、松土,等它成长。你不能胡思乱想,要一下子就种出一棵摇钱树。

    本文图片均由沈林教授本人提供

        《北京好人》的创作追求

    一、开发北京的曲艺遗产。现场乐器选择三弦,演唱可博采单弦、岔曲、鼓书,借助民间叙事风格,推进舞台行动。

    二、文场弹唱与舞台表演交相呼应。演员身份在演出者和角色之间自由转换:起身演戏,落座弹唱。所有的扮演者尽可能身兼两个角色;边演边唱边说,既装扮又评说,这并不是刻意追求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主要还是学习传统说唱艺术的那种亲切、随意和洒脱。

    三、演员表演风格肖似速写和漫画,而不是素描。表演状态仿佛是演员和朋友聊天说故事,兴之所至,绘声绘色,手舞足蹈,但并不以为自己真就是故事中人了。

    四、舞美造型,涵盖观众眼睛里看到的演员表演以外的一切。具体而言,我们把戏剧空间分为场上和墙上(投影)两个环节。场上和墙上的画面是此起彼伏的,互相之间配合,是互相照应,哪一方都不应该喧宾夺主,也不能自说自话。

    五、视觉设计需要格外注意:要强调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美——街头摆摊的自家屋顶上还开满喇叭花呢。

    六、音效,这次不插电。用原初话剧的音效:三合板造雷,扇子加扣子造雨,用民间的鸟哨,用庙里的蛙形木鱼。我们的美学追求是这样的:要在观众面前让日常见惯的顿改旧观,化寻常为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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