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残缺的美

    年近五十的刘青毫不介意将个人写真放在婚纱摄影工作室里做广告。照片里的她胖胖的，身穿肥大的礼服摆出各种造型，有时裙摆边缘露出轮椅的把手。

    因小儿麻痹症而双腿残疾的刘青毫不讳言身体的缺陷。但当她去年在天津开设婚纱影楼时，就决定为那些身体残缺的人拍出美的一面。

    为此，一些高价购入的礼服被破坏，原本凸显腰肢的设计细节被抛弃，刘青用剪刀将礼服的后身裁开，使之能够罩住轮椅。

    然后，她和轮椅作为模特，在这里拍了一组写真。

    轮椅上的顾客可以沿着坡道下行，经过几张台球桌，找到这间位于天津市河北区一处地下室里的摄影棚。

    身高相当于8岁男童的中年人刘吉来和人高马大的妻子，选在2012年情人节这天补拍了婚纱照。他们结婚8年，是刘青撮合成功的第一对残疾人夫妇。

    拍照时，刘吉来身穿白色衬衣和黑色燕尾服。刘青在他坐的沙发上加了一个厚坐垫，燕尾服里也垫了不少纸团，这使他显得高大魁梧。

    从这对夫妇开始，刘青估算自己8年来已经撮合了大约400对残疾夫妻。不过她没有确切的数字。正如她2004年开办“刘青爱心热线”时，也没有明确的规划。    

    她在1990年结束了与一位智力障碍者的婚姻，拄着双拐在有名的天津“大胡同”批发市场贩卖拖鞋，然后带着赚到的4万元和一部“大哥大”南下深圳，想趁着邓小平南巡谈话的机会当一名“弄潮儿”。在那里，她因开办室内装潢设计公司致富。2004年，她把公司交由同事运营，自己成了“闲人一个”。

    回天津后，为了能让残疾人有个平台说说话，刘青与人合作开通了“刘青爱心热线”。

    几年电话接下来，她发现残疾人的需求在变。早期，人们诉说的多是求职难、子女教育、夫妻怄气等问题。随着社会保障的完善，她认为残疾人已经基本解决温饱问题，到了“向更高生活发展的一步”。

    “大家都想有个家。”刘青说。

    她接到过这样的电话：“你找对象了吗？”也有人锲而不舍地写信，希望刘青给他“第二次生命”。一位来自山东省东营市农村的残疾人，专门到天津向她求婚。

    刘青被逼成了“轮椅红娘”。

    一贯开朗的她跟陌生的残疾人见面时，保持面无表情，“不笑也不哭”。

    曾有一次，她看不懂一位聋哑姑娘的手势，忍不住笑了出来，对方摔门就走。后来，她知道那位姑娘正在讲自己的伤心事，以为刘青在嘲笑自己。

    因此，牵线时她格外注意。她不问盲人哪只眼睛“瞎”，而是问对方哪只“不好使”。她也不问肢残人哪条腿“瘸”，她会拍着自己双腿说：“我两个都是破腿，你哪个是？”

    一位腿脚不好的姑娘总是相亲失利。每回聊天渐入佳境，这姑娘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腿有毛病，你考虑清楚。”

    她不时重复这句，直到把对方吓跑。刘青劝她：“你得学会让别人欣赏你。就是健全，你心态不好也没人要你。”

    多数相亲成功者谈婚论嫁时，希望拍一套没有缺憾的婚纱照。刘青陪他们到天津各大影楼，总是碰壁。连适合的婚纱都找不到。

    刘青把自家的窗纱卸下来，缝了一件特殊的婚纱。这幅窗纱起码慰藉了5位新娘，直到去年，刘青跟儿子刘聪闲谈中决定自己开婚纱影楼。

    他们决定用从健全人那里赚到的钱补贴残疾人。凡是残疾人拍照都免费。如需制作照片，也只收成本价。

    为残疾人拍艺术照，刘青不仅需要改制一些婚纱，还需要扬长避短的智慧。“咱不是拍残疾——你得把他美的一面拍出来。”

    遮丑确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女人靠裙摆遮住轮椅。而男人，她让他们坐在榻上，用妻子的婚纱挡住双腿。

    有人胳膊长短不一，有人脊椎是歪的，东倒西歪地进了门。肩头戴一些大的花朵，视觉效果会更好。一位残疾人化妆用了4个小时，因为她控制不了抽搐的面部肌肉。

    他们还提供外景拍摄服务，甚至登门拍照。在一位肌营养不良症患者黑漆漆的家里，刘青坐着轮椅在旁边举着灯，营造出堂皇的效果。根据这位女士的要求，她的肖像经过电脑制作，出现在她本人无法到达的商场广告牌上，甚至连明星林志颖也被“请”到一旁，对她做仰慕状。

    一对盲人夫妇的拍摄让刘青格外痛苦。他们脸都没洗干净，邋里邋遢地进了门，脸型也是歪的。刘青把自己的遮阳镜给新人戴上。然而更累的是摆造型。摄影师让新郎往前迈一小步调整一下姿势，他就不自觉地跨出大步。最后，刘聪趴在地上，抓着他的脚，用手帮他迈步，拍了一天时间。

    看到照片后，这对夫妇的家属说，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

    刘青说，最难拍的，是残疾人的那种自信心——很多人此前抗拒拍照，有的只拍过证件照。

    她往往不让摄影师直接上手。化好妆后，她会同他们聊天，让家人拿着相机先装模作样“咔嚓咔嚓”摁一会儿，直到他们不那么恐惧。

    正式拍摄时，她也跟他们聊物价、谈天气，或是讲电视剧的剧情，“想到哪站聊哪站”。

    一位40多岁的白化病人起初怎么也不乐意拍照。对她来说，画眼线是个问题——连睫毛都是白色的。但当她看到照片，吃惊地说：“我还有这么漂亮的时候吗？”

    刘青答：“你本来就很美。”

    越来越多的残疾人介绍朋友到这里拍照。一些上了岁数的夫妇，也慕名到这里补拍。刘青安排摄影师录下每位残疾人拍照的过程，最后送他们一张光碟，她认为这是“爱情电影”。

    承办残疾人婚礼时，刘青把轮椅扮成花轿，像京剧里那种，让新人像是坐着轿子入场。有时她安排新郎新娘坐在秋千上，让裙摆挡住他们变形的腿，新人入场时，就让他们在摇晃的秋千上现身。针对那些连秋千都坐不住的人，她从网上买到了童话里的南瓜车，让他们坐在这富有梦幻色彩的车里开始婚礼。

    就像影楼取名“火凤凰”，刘青说，是取凤凰浴火重生之意，希望提供给残疾人一种精神重生的感觉，而不仅仅是婚纱和婚礼。

    25岁的刘聪原本反对母亲做这些事。他用“作”形容母亲。

    刘青的“胡作非为”包括，将好好的高层公寓出租，搬到天津一个破败的小区里，住在只有20多平方米的一楼独单，窗户开成门，修出坡道，随时准备迎接残疾朋友的到来。

    她还拥有一辆改装过的、开起来“很拉风”的宝马牌汽车，可她绝大多数时候骑着破旧的残疾人助力车东奔西跑。

    “我不能让残疾人有一种落差感。”她解释。以前残疾人到家里找她，见到那些欧式家具，有人会好奇地打听“多少钱”。

    刘青形容自己的角色是“万金油”。每天她面对此类事情：有人找她调解婆媳关系，有人找她帮忙砍价买家具。她带着残疾人的孩子去幼儿园求情，“受累减免点费用”。

    她同时有几个网络聊天账号在线，每天夜里整理人们发来的择偶材料。连健全人也慕名托她找对象——“您认识人多。”

    也有感恩戴德的父母大老远地来道谢。刘青不收谢礼，但当这些人提来几个玉米、一桶香油甚至二斤棉花时，她觉得“挺温暖的”。

    一些人道谢的方式像是在念电影台词，让她听了不好意思。包括“大恩大德，永世难忘”、“恩人，你救了我们全家”、“你就当你多了一个儿子”等。有人感谢她说：“下辈子变马让你骑，下辈子变成小鸡，下鸡蛋给你吃。”

    在刘青指点下，一位笨嘴拙舌的小伙子跟姑娘求婚。他买了个心形抱枕送给恋人，趁其不备亲了她一下。然后，他掏出一条手链，结结巴巴地说：“将来你就像拴狗一样拴着我吧！”

    然而残疾人的世界并非都是质朴。刘青感慨：“这真的是社会的一角。”

    她遇到过那种人，事先表示“忘不了你”，可结婚时连喜讯都不报一个。等到夫妻俩吵架，又找上门来：“你给我介绍的这是嘛玩意儿！”

    也有一些人，进门就下跪，埋怨爹妈把自己“生成这样”。刘青不愿意为这种人做媒。在她看来，“每个人都有残疾”。

    她开着自己的助力车逛商场超市。有时找不到无障碍通道，她就从货梯进入。被人拦住，她会反问为什么不设残疾人通道，要为对方“普法”。有几回她被拦住，争执不下，对方报了警，她向警察介绍《残疾人保障法》，成功进入。

    “我不是为我自己争取什么，我更多的是为我的同类在争取。”她说。

    有些事情上，她不那么计较。她说，自己从没幻想过跑步，能够坦然面对自己身体的现实，“我不想跟自己较劲”。

    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旅游。她还喜欢跟残友们一起唱歌，跟儿子盘着腿侃大山。她把白发染黄，在博客上征婚，遇到挫折会扑到儿子怀里大哭。有人形容她的心态是“未成年”，送她外号“小可爱”。

    这位红娘自己的婚姻颇多波折。她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第一次婚姻是奉父母之命，婚后“上吊的心都有”；第二任丈夫出轨。

    尽管作为红娘，她常常直截了当奉劝双方“不要追求浪漫，要追求适合”，但她抗拒不了一见钟情。她跟现任丈夫段德民的婚姻始于一段网恋。段德民是一位健全人，见面之前，刘青提醒他：“你见到我别害怕，我是残疾人。”她还通过视频聊天，让他看了自己坐轮椅的样子。段德民不信，以为轮椅是家里长辈的。“你就是猪八戒的二姨，也得见一面啊。”真的见面后，段德民说：“你还真坐轮椅啊！”

    一周之后，他们“闪婚”。见多识广的“轮椅红娘”说，经过“千刀万剐”，自己依然相信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