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停车。”
曾馥平喊住第一次走这条山路的司机,跳下车掰开路边的树杈,等同行的车队都从树杈下驶过去,他才松开手跟上来。群山间起伏的石子路,大多只能容一个车身。车上一位老乡说,搁在10多年前,路边到处都是裸露的石头,一个来回就能“报销”一批轮胎。
这是一条没有名字的山路,当地人管它叫“上山的路”,越过两三个山头,约摸两个小时,一个名叫古周的小村庄出现在车队面前。村委会主任谭老汉笑着迎了上来。
古周村坐落在广西壮族自治区环江毛南族自治县,1958年,这里曾因放出了水稻“亩产超过13万斤”的“卫星”而名声大噪,加上喀斯特地貌遍布的自然环境,最困难的时候,“老天爷一不高兴,这一年的收成就都没了”。谭老汉告诉记者,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孩子。
但是,他从未想过要改变,因为“一切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路的另一头,是中科院环江喀斯特生态系统观测研究站,曾馥平是该站的副站长。19年前,他还是一个刚进研究所的小伙子,梦想着成为“侯学煜”那样的科学家。上世纪90年代,环江县接到上级下达的政治任务,接纳了8万名生态移民,他们都是因喀斯特地区恶劣的自然环境,而不得不搬离家乡的百姓。批文下来后,曾馥平主动请缨,来到了这里。
老乡告诉记者,“那一年,科学家走进了大山,老百姓则出了山。”还是在那一年,对于谭老汉和曾馥平,他们的命运几乎同时改变。
曾馥平改变了他最初设想的科技轨迹,从那次政治任务起,他一待就是19年。2002年,他全票当选为环江县副县长,这在当地属第一次,一个外来挂职的副县长被人大代表一票一票选出来。而在4年前,他才刚刚开始挂职科技副县长。
不过,聊起刚开始的那4年,便能发现,这个全票来之不易。
在喀斯特地区,从山下往上看满眼都是石头,从山上往下看才可以看到一窝窝泥土,这样的土地在理论上被认定为“不适宜耕作”。但是,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谭老汉回忆,当地人常常用锄头一点点挖开坚硬的岩石,把稀薄而珍贵的土壤一点点地聚集到一起,圈出一小块一小块土地,见缝插针地种些玉米,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口粮。
其结果是,播种粮食的山坡水土流失愈加严重,地越种越少,日子越过越穷,石漠化也日趋严重。
包括曾馥平在内的科学家设计出一套生态“适应性”发展方案:把种玉米改成种牧草、养牛——牧草播种后,6年才需翻耕一次,而且它们的根系能牢牢抓住土壤;一亩牧草能养活一头牛,一家养上四五头牛,能有七八千元收入;牛粪还能用来生产沼气,可以替代木材燃料,保护薪炭林、水源林。
设想不错,但对像谭老汉这样不愿“抛弃传统”的老百姓来说,他们能接受吗?
从车上下来,记者随曾馥平一行人走在古周村泥泞的小路上,只见两侧的人工牧草十分茂密,不少已有半人之高。钻进毛南族村民的牛棚,便看到牛棚里4头牛正在吃着刚收割回来、切碎的牧草。
谭老汉还给记者算了一笔账:种一亩草能养两头牛,一头牛能卖2000元,每户最少也要养四五头牛,占到户均收入的80%。对比以前,种玉米一亩地只能挣两三百元。他说,“村里有钱了,生态也比过去好多了,也不用再迁出去了。”
然而,在10多年前,曾馥平第一次下乡劝说村民改种牧草时,却吃了闭门羹。
他本以为,跟村民讲明白“科学道理”,他们便会照着做;但当他跑去村子时却发现,连人都见不到一个——村民只扒着门缝看他,门也不开。
第二次,他学着入乡随俗,拎上几斤熟牛肉、带上好米酒,去村民家喝酒。那回,平常几乎从不沾酒的曾馥平喝得大醉,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等他醒来,村民们围在床头说:“我们信你了,你让我们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时任县政府扶贫办主任的谭勇还提到另外一个细节——当年他和曾馥平一起敲开村民的门,吃饭时,他发现老百姓家里的筷子很脏,有的甚至都发了霉,有的被火烧过,折了一半。曾馥平拿起筷子,在腋下擦了一下,便用了起来。曾后来告诉他,“不这样,老百姓接受不了你。”
两年过去了,环江县上南、下南、木论、龙岩4个贫困大石山区97户513名移民出山了,搬进了一个称为“肯福示范区”的地方。后者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人均纯收入达到1220元,比之前多了一倍多。
按照县里的统计,如今的“肯福示范区”,更是高达80%的农户住上了楼房,95%的建了沼气池。2011年,当地农民人均纯收入达4652元,高于环江县和河池市的平均水平。
这一举措还受到来自国际同行的认可。来“肯福示范区”考察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Robyn Iredale曾表示:“肯福模式”成了生态移民可持续发展的典范。
于是,当地流传开了两种有关“19”年的说法,其一,19年,让不长草的石头披上了绿意,让桂西北的荒漠石山成为绿洲其二,19年,也足以让一个曾经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两鬓染霜,因此,曾馥平在当地被传诵作了“真扶贫”。
记者问他,“你现在更多的是一个科学家,还是一个官员?”
这个寡言的人笑了笑,没有说话。站在他旁边的中科院亚热带农业生态研究所所长、中科院环江喀斯特生态系统观测研究站站长王克林抢着说:“他还在继续搞科研,所以,应该说是一个用科学为老百姓服务的人。”
被问及家人时,曾馥平总在不断重复:“怎么不支持?他们都很支持我。”之后,却不再多说其他话。
事实上,19年里,还有两件事儿在当地传诵着,一是曾的女儿从他离开那年起,从3岁的婴儿出落成21岁的亭亭少女,这期间,他回家的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二是县里更换了5任县长和5任扶贫办主任,而他却仍在这里坚守。
本报记者 邱晨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