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山庄内外的我

    “让我进来。” 凯瑟琳在屋外，她敲着窗子喊。而我在屋内，抱着一本《呼啸山庄》。充斥全篇的暴风雨几乎要把书的纸张都打湿。

    那时，十余岁的我刚读完《傲慢与偏见》和《简爱》，深深迷醉于其中含蓄的情感描写，且正处于对爱情最为憧憬的年岁。当我看到，和那两位女作者同一个时代的艾米莉·勃朗特，让自己小说中女主角 “软弱”地向现实低头、放弃真爱时，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无论是在当时那个时代还是现在，凯瑟琳或许都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她性情激烈，蛮横粗野，最要命的是，她虚荣。她一边疯狂地爱着希刺克利夫，一边冷静地决定嫁到画眉山庄。

    作为一个小说女主角，怎能如此沾染人间烟火呵！即使她不能如同伊丽莎白一样对权势说“不”，不能如同简·爱一般永远挺直脊梁，起码，一个成为女主角的姑娘，不该是虚荣的呀？偏偏她在人生最重要的抉择中，做了最虚荣的决定，让作为读者的我，很多年不能接受。

    艾米莉的文字激烈而决绝，她笔下的凯瑟琳也同样激烈而决绝，对待他人和对待自己，都是如此。

    凯瑟琳爱着她父亲的养子希刺克利夫，她和他那么相似，都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自由天性，放纵而充满生命力地活着，都想用自己的手掌握自己的命运。于是在那么一个时代里，他们是另类，是“无礼的恶魔”和“粗野的丫头”。

    然而凯瑟琳向现实妥协了，她选择了贵族出身的林顿。

    希刺克利夫对林顿的世界，或许看得更透彻一些，他说：“我们真瞧不起他们！你几时见我想要凯瑟琳要的东西来着，或是发现我们又哭又叫，在地上打滚，一间屋子一边一个？就是再让我活一千次，我也不要拿我在这儿的地位和埃德加在画眉山庄的地位交换！”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知道我被这段话打动了，却没有真正明白我为何被打动。

    雷电、荒原、山庄，凯瑟琳的世界是压抑的，而在她烈火燎原的生命中，林顿的世界是她不曾接触过的和风细雨，有着备受推崇的礼仪与教养，人们在华丽的包装下过着精致的生活，自以为是地高尚着。自幼失怙的凯瑟琳没有接触过林顿的世界，她为它所吸引了。

    读《呼啸山庄》已过了十余年，这期间，即使不曾细想，也从未忘记。

    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愿用背叛这个词形容凯瑟琳显得虚荣的努力，也不愿用误会这个词，形容她和希刺克利夫之间发生的事。

    生活于我，一样一样从想象落到实处，我渐渐发现，理想两个字，或许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而曾经被自己拒绝过的东西，在某一天或许会出乎意料地重新被接受；曾以为的坚定，也或许并没有以为的那么坚定。

    呼啸山庄总被暴风雨笼罩，那是凯瑟琳始终难以平静的内心世界，也是在为生命的无可奈何喟叹。曾经的我或许不会想到，有一天我能够理解凯瑟琳的选择，那是个真实到可怕的选择。

    我仍旧不想成为住在山庄里的人，虽然在不知不觉中，一部分的我已经是了。

    凯瑟琳或许和我同样矛盾，她虽然嫁给林顿，但我相信她的天性是抵触这种生存态度的。当希刺克利夫回来后展开了一系列报复行动时，凯瑟琳最终爆发式地认为自己被生活折磨过了头。也许她并不后悔，她只是绝望。

    类似的矛盾还存在于我心底的许多个角落。我逐渐了解，人要活在这个世上，要在人群中生活，必是要被很多东西束缚着的。

    一部分的我可以理解凯瑟琳，理解她的不得已，另一部分的我则一脸难以置信地站在她的对立面；一部分的我坐在庄园里，竭力让自己举止优雅、谈吐大方、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深思熟虑并应该做的，而另一部分的我和凯瑟琳一样，在庄园之外的荒野上徘徊，且倔强地不肯敲窗子。

    最终我暂时找到了结束心灵战争的方法：只需告诉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姑娘，我内心的博弈仅仅对我个人有意义，在旁人眼中波澜不惊，我根本无需如此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