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管三尺竹箫,竖在家中书房的桌角,我遇见它已经12年。
夫君说,这箫是20年前大学期间的一个偿还家什儿,是为了赔偿当年不小心折损大学室友的一管紫竹洞箫而将它买回的。夫君长于乡野,家境清寒,当年咬牙花十几元尽心买回“以赎心罪”,但同窗却并不在意,只淡淡地回说“不需要了”。夫君说,同窗也许真的不需要,但极大可能是根本没有看上这管箫,毕竟这普通的六孔竹萧,论材质听音色,不大能入这位同窗好友的手眼心耳。
这管身挂两条黄穗子、貌不惊人的G调箫,从此成了夫君的一件家伙什儿,结婚后几次搬家都不忘带着它,仿若一条无绳的小扁担,却不能担当,弃之又可惜。
可怜这箫,20年里几乎没有发过声,倒是晾晒被子时用它敲掸过尘土;家里来人,小孩子把玩,被当成打架的“神器”,或抡成孙猴子的金箍棒,或被当马骑;也偶尔被人胡乱吹过,吹成长吁短叹,吹出鬼哭狼嚎,却从未吹过婉转悠长的典雅曲调。一管本有生命的箫,被我们肆意糟蹋成一身斑驳、一无所用的死木棍棍——僵直的躯干,一身暮气。它如何能让人联想到“少时闻箫白玉台,一曲未终丹凤来”呢?此箫,错入人手,难遇知音。
但,我是听过曼妙的箫音的,如《平湖秋月》、《妆台秋思》、《梅花三弄》,还有《春江花月夜》、《泛沧浪》和《听雨》。这些婉转似浅吟低唱、音韵如天外丝竹的清丽之声,无论如何都与家中这管丑陋无用的箫挂不上钩。
这管箫命途多舛,纵有剑态又如何?人生,本就是终若流星驰,何况,生之所遇与命之所离,往往是突如其来的。
就在几天前,噩耗突袭,击痛我心。22年的闺蜜永离了尘世,留下了老迈的双亲、年幼的孩子和疼她的老公。离世前,她瘦骨伶仃,气若游丝,饱受5年病榻之苦,癌魔已将她的身体扭曲变形。不敢相信青春的玩伴随时可能永别于我。当生命真切地冻结在这寒冷的冬天,我看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烈与凄怆,听到了弱小生命失去亲娘的恸泣与悲嚎,更体悟到了青春相识、中年别离的伤怀与哀痛。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徐志摩再别康桥时,也许是更衷情于挥别水云间的箫声的。笙与箫,不同材质,不同声响:笙,相伴于舞榭歌台,欢腾高亢的乐声里咏叹着生命的浮华和喧嚣;箫,低徊于生离死别,柔波微澜中流转着痛彻心肺的骊歌。
人生已走到半途,我生命中结识的多少生命来了又去、去了不回。
3年前,古稀之年的老母亲大病住院,生死未卜时刻,我身在异乡没能守在病榻前,负疚之心至今仍呈撕裂状。所幸,老人折返“奈何桥”,捱过了“鬼门关”,我感激上苍再次给我尽心尽孝的时间,让我有机会为母亲做一些以前从未用心去做的事情。
母亲大病初愈时,我握着母亲被岁月蚕食的手,望着她因病蜡黄的双颊和尖突的下巴,眼泪流下来。
人,向死而生,但仍然畏惧别离。畏惧的,或许不是生之短、逝之疾,而是畏惧无常之命运。正如我身边的这管箫,它本该高山流水、玉壶光转的,谁料想“一生清意无人识,独向斜阳叹白头”。它,虽其貌不扬,但一定渴望知音。人的一生,从相遇相知,到铭心别离,是一种缘分,也是一次修行。我,不惮于别离,只渴求知音,尊崇心灵,敬畏生命。
戴长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