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熟悉的生活比选择陌生的环境容易多了,拒绝改变比接受不确定性也更为容易。
六年前,有两个美国媒体人给我指了指路,然后,我成了现在的样子,进入媒体,并且靠着它养活老婆、孩子和一套房子——养房子花的钱,比前面两个多多了。
2008年,我还在石家庄一家人才网站上班,谈不上开心,也说不上委屈。工作有一个套路,每天按部就班几乎不会出错。收入不高,时间也很宽松,我经常在一楼临街的那个部门办公室里看着路上偶然闪过的陌生人,写写博客发泄年轻人多余的精力。偶尔用不完,回家和女朋友吵吵架,当成生活的调味剂也是极好的。
忽然间,我有了一个机会,到北京一家口碑很不错的新闻网站做编辑。那家网站的频道主编彭大师通过博客发现了我并邀我过去。
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个转折的年代。乔布斯刚推出他的苹果手机不久,却被许多人质疑做了一个愚蠢的产品,人们最喜欢的还是诺基亚。移动互联的概念还没出现,也没那么多媒体人离职创业,做媒体,尤其是做纸媒,依然是一个无上荣光的事情。
而我当时在看一本书,《纽约时报》前记者瑞克·布鲁格写的《南方纪事》。作者用细腻的笔调回忆自己在媒体行当经历的那些故事,以及终于获得普利策奖的荣耀——年轻人,总是容易被这些激动人心的故事和字眼打动。我也不例外。彭大师的邀请,就像无聊的生活里,忽然洒下一道光,给了我一个参与这类故事的机会。于是我背着当时的领导,跑到北京去面试了一次,面试我的是新闻总监傅天王。我的表现很笨拙,但至少让他们觉得可以接受,并最终定了下来。
这时候,我却后悔了。一个原因是女朋友,她不可能放下自己的工作跟我去北京。瑞克·布鲁格年轻时也遇到过同样的选择,自由的美国情侣,很容易就选择了分手,各奔前程。可我女朋友曾对我说过:以后你若负我,我就先用刀剁了你,然后自尽——我怎么会舍得她自尽呢?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我当时小富即安,到那个人多拥挤连乞讨都要激烈竞争的城市,会遭遇到什么?想想都觉得可怕。身边的亲友也大多在劝我,不能只考虑工作,还要考虑以后在北京的生活,和女朋友两地分居的感情变化,以及北京高昂的房价——多年以后,当我终于买到一套和银行共有的房子时,不由感慨,2008年北京的房价还真是便宜呢。
女朋友竟然很大度表示了对我的支持。我到现在都记得某个夜晚,在书房里,女友抱住纠结痛苦的我,说,还是去吧,先两地分居,再慢慢想办法。她说,不想看到我以后为失去这个机会而难过。那一刻,我确信她的手里没握着刀。
在选择的岔路口上,我肯定北上的道路是正确的选择,可我还是拒绝了彭大师。选择熟悉的生活比选择陌生的环境容易多了,拒绝改变比接受不确定性也更为容易。在电话里,我双颊发烫地对彭大师说:对不起,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
犹如白玫瑰与红玫瑰一样,作出哪个选择,都意味着会收获后悔。人生就是这样,选择一条道路,获得一种人生,但心里,总忘不了去设想另外一种人生也许会更好。只是,很多时候,我们选择的都是单行道,即便后悔,也无法掉头。
有一天,傅天王加了我的MSN,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忽然聊到我喜欢的另一位美国媒体人,沃尔特·李普曼。我说上世纪80年代国内曾出版过他的传记,此后没有再版,我在市面上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傅说,他之前在潘家园旧书摊儿上花十块钱淘到过两本,要是我去他那边工作,可以送我一本。
好啊!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回他,没有任何理性分析,没有考虑选择的后果,也没考虑我会失去什么。通俗点说,就是头脑发热把前面的选择推翻了。文雅点说——就像马来西亚某些热带雨林的农民一样,他们决定在哪里开荒种地,并不依靠水文、气象、土壤肥沃程度等科学知识,而是看到红腰咬鹃、棕姬啄木、以及其他五个种类的鸟类以某种组合出现的地方,便选择做新一年的耕作之地。那本书,就是我的红腰咬鹃。
回想起来,我人生中的很多重要选择,都是靠着这类充满不确定性的因素作出的,有点像投掷硬币。是好是坏,我不知道。谁也说不清,如果我真留在石家庄,生活是否一定过得比现在差。世界充满了太多不确定性,无从比较,也说不上好坏,只是一种人生态度罢了。
最后,想必大家也看明白了,我说要感谢两位美国记者,不过是个玩笑罢了,真正需要感谢的,另有其人。
张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