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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1月1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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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痛苦时

胡宁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0年01月14日   11 版)

    鉴赏他人的痛苦是需要勇气的,尤其当你也处在痛苦中。

    《惶然录》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不安之书》。偶然读到这本书时,一种难以名状的焦灼也在困扰我。几乎是第一眼,我就被这本书的“神经质”气质吸引了。在拥挤喧闹的北京地铁,它把我拽进了一个“自我”高度活跃的世界里。耳边是轰隆的地铁噪声,人潮汹涌,但是这本书里的恐惧、惶惑、随处可见的不确定性,以及我对书中的“我”的不理解,却意外成了避难所。我这样的体悟也符合这本书的气质:我从痛苦本身为痛苦寻找解脱。

    这本书的语句如诗,以至于我愿意为了这份美坚持去体会书中人的不安、怀疑、犹豫、疏离,甚至是因为深刻的思想衍生的骄傲……这些情绪,伴随着日记体、片断化的书写方式,让它更接近一场对话:我觉得作者像一个老友,他对我倾诉他的苦痛,把内心深处的隐秘剖开给我看,就算我不全能读懂。

    你知道,如果有人愿意对你倾诉内心深处的苦痛,这是多大的信任。

    在这本书里,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变身伯纳多·索阿雷斯,一个会计。他在里斯本道拉多雷斯大街,并且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陷在那里。

    在佩索阿一生的写作里,变换出许多“异名者”。佩索阿以他们的见识和口吻写作。索阿雷斯则是一个“半异名者”,他是残缺的佩索阿。

    这种残缺和不连贯,也反映在这本书的写作方式上。一个个片段若有似无地连缀成一本书,它等待被完成,却似乎永远不会被完成,就像这份不安该有的模样,不知何处来,不知何时终。

    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它的力量。“写作治病”的章节里有些句子:“从今以后,我会碰到一些事情。当这些事情照常突出起来的时候,生活将一种嫉妒的烦闷强加给我的情感,对这一种如此剧烈的烦闷,任何疗救都于事无补。”自杀也“不当和过时”“没什么意义”。“这种烦闷渴求的并不是简单地停止生命——这也许是可能或者不可能的——而是比这更可怕、更深重的东西,是想要彻底的不曾存在,而这一点当然无法做到”。

    这或许就是:“心中的黯然已渗入骨髓,生命中的每一个部分都患有风湿病。”

    有人说,这就是一个刻薄的、令人厌烦的老头的矫情和牢骚。有人拒绝承认惶然是一种痛苦,而说这是一种超脱普通生命层次的欢欣。有人觉得这本书的“三观”不对。这些在他们的理解中或许都对。书中有一句话说得极对:“一个人只能看见他已经看过的东西。”这些字句被读者根据自己的经历和体验,截取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我甚至看到一则豆瓣记载“金句”的帖子里,没有一句话与我的选择相同。

    我分享不了所有的句子,于是我想把索阿雷斯的这本“世界”推荐给你。从中,我确实获得了新的安慰。

    不知道你是否也曾有过窒息的感觉?我身边有很多得了抑郁症的朋友,而我们每个人都难逃那种正常的不健康状态。我们能在各色的社会新闻里,看到形形色色的痛苦。甚至,我最喜欢的一个明星选手,他每日每日地承担着莫名其妙的网络暴力,而那些对他和他的粉丝施暴的人认为,这是正义,他们希望他去死,理由很简单,他们坚信“菜是原罪”。只要我觉得你不好,你就该被打进地狱里,被骂什么都不过分。尽管在这个极端搞笑的场景里,他才是那个最专业的人。

    这就是现实。当我们时常因为人性的温暖和美好而感叹时,狂飙突进的不只是现代技术,还有现代的愤怒、暴躁、焦虑,这也是另一面的现实。在一些特定的空间里,比如隐藏在屏幕后的键盘侠的网络空间里。能明确被人察觉到身份和历史时,人们起码还会保持最后的教养和理智。但在你隐匿了面庞选择去释放心里的恶意时,那点克制也都不见了。一个因为小事在大桥上崩溃大哭的白领被骂得评论一页接一页,一个穿着吊带背心走机场的女明星被骂得仿佛她毁灭了全世界,还有很多时候,你甚至想象不到这有什么骂点,当事人就已黯然神伤。

    是什么让我们对他人和自己的痛苦的忍耐度如此之低?多少人是在把自己无法负担的无聊和痛苦以这样的方式殃及他人?多少人,总将自己无知的一厢情愿当作正义和真理,最后却不愿承认,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加害。

    如果你觉得生活本就艰难,为什么要无视别人的艰难?如果你还愿意,可以去静下心来看看,每天急于用网络评论主持正义的都是何人,而你们,工作和生活里的每件事是不是能做到你对别人要求得那样完美无瑕?而那些痛苦呢,脆弱呢,甚至一点点神经质呢,就算不像这本名作那样有审美价值,那它们还值不值得我们用多一分的耐心来倾听和理解?

    这些网络世界里的困境,最后往往只有一个解决之道:要求风暴中心的人自己变得坚强。

    这是不对的,只是我们没办法。我不能说看完一本《惶然录》,能让“喷子”变成“天使”。但是如果你真的愿意一字一句安安静静地看完它,这将是一场有关痛苦的悟道和修行。它让你在难过时觉得自己还有一个遥远的朋友,让你在面对别人的痛苦时心里多几分柔情。

    而这份柔情,是我们阻止汹涌暴戾的一点点微小却关键的努力,是我们在心里留下的小小的空间——让莫名燃烧的怒火能有那么一点点冷却,让彼此退让一步的空间。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译者: 韩少功

胡宁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0年01月14日 1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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