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为凝聚态物理学做注解,恐怕只有冯端会这样做。
“像波涛滔滔不息地滚向沙滩,光阴也分秒必争地奔赴终点。后浪和前浪不断地循环替换,前呼后拥,一个个在奋勇争先。”在教材《凝聚态物理学》中,中科院院士、物理学家冯端把这段诗作为“不同结构中波的传播”一章的浪漫注解。
写作这本书时,冯端已年过八旬。他曾说,科学和艺术可以彼此应和,诗歌和物理也彼此相通。有西方同行称他为“科学界的莎士比亚”。
他从金属物理到晶体物理,做了大量开拓性的研究,推动了纳米材料在中国的发展,是凝聚态物理学的奠基人。他早期编写的《金属物理》是国内该领域的第一部专著,被学生视为金属物理的“圣经”。
在实验设备十分有限的情况下,冯端带领他的学生研制了中国第一台电子束浮区区熔仪。他还制出钼、钨单晶体,这些金属正是用于制造导弹等武器的核心材料。
他的女婿、江苏省科技厅研究员冯步云称。人们常常在图书馆看到他的身影,一待就是大半天,这个习惯持续到他90多岁住进养老院前。
“科学是没有奇迹的,科学的每一步都是平淡的。”冯端曾经说。但他把这平淡的科研工作做出了诗意。
他在《凝聚态物理》的每一篇开头都引用一句相关的诗篇。“晶态面面观”里是英国诗人白朗宁的诗句,“在世间,残缺的拱弧;在天上,完美的浑圆。”
2006年,他在编写《凝聚态物理》下册时,预计年内能杀青,他引用英国诗人斯温伯恩的诗形容彼刻的心情:“即使最疲惫的河流,蜿蜒曲折,终能安然入海”。
他酷爱诗歌。与妻子陈廉方相识之初,冯端就送给她普希金的《青铜骑士》和何其芳的《夜歌和白天的歌》,那是他当时最喜欢的两册诗集。外地出差时,冯端更是每日为妻子写诗寄托情思,信纸攒满了一只小皮箱。2015年4月,在60年钻石婚纪念日上,他们还一同作诗。
他的学生、南京大学物理学院教授胡安称他知识渊博、记忆力超强,像一本“行走的物理学检索引擎”。胡安曾带着一个词典上都查不到的俄文词请教冯端,冯端一看便指出,这个词是在生物学文章上看到的,并准确解释出了词意。
冯端始终否认自己是天才。他曾谦虚地说,“我知道自己不聪明,但孜孜不倦地努力,总能做出一些成绩来的。”他也被困难纠缠过,但“我将打破一切障碍”,这句刻在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手杖上的话激励着他。
他打了个比方,为了摘到墙头的鲜花,找梯子、寻砖头、踮脚尖都是费力的。摘取科研果实的过程亦是如此,他相信“谋事在人”。
冯端精通英、法、德、俄四门外语。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在大学期间选修的外文课程,以及对原版小说的大量阅读。
去他家拜访的人不少,无例外地都被宽阔的书架和遍地的书吸引了。有人这样描述:“一屋墨香,满眼尽是随意摊放的书和零散的纸片,冯端手捧书卷,寂静安然。”几年前,胡安去养老院探访冯端时,偶然一瞥,床头依然是书。
冯端曾说,“我一介书生,这辈子所做的无非读书、教书、写书。”他从上世纪40年代跟随中央大学西迁重庆,毕业留南京大学任教60余载。南大原校长蒋树声,中科院院士王业宁、闫乃本等都是他的学生。
南京大学原物理系主任张世远称他是南大物理学院的“总设计师”,胡安把他比作物理学院的“姜子牙”。其中一件大事是,在冯端推动下,1984年南大成立固体微结构物理国家重点实验室。《Nature》曾评价,这是“已经接近世界级水平”的研究机构之一。
“实验室的重要性,再强调也不过分。”冯端直接指出,中国的传统教育,偏重知识的传授。历来是灌输太多,但创新不够;学生过于相信书本,缺乏闯劲。应通过现代科学教育,特别是实验室中的教学来培养。他赞同被称为“东方居里夫人”的物理学家吴健雄的观点:一个大学是不是研究型的,要看周六日的实验室里有没有灯光。
冯端还是南大研究生院首任院长。他曾提出,研究生毕业不是学习的终止,而是事业的开始。英语中把“毕业日”称为commencement day(始业日)。他引用英国一篇童话小说《镜中世界》说,纸牌皇后要拼命飞奔,方能保持静止。同样,现代社会变化迅速,不进则退。
2012年,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将国际编号为187709的小行星命名为“冯端星”。
2020年12月15日,这位科学巨星在南京陨落。享年98岁。
冯步云说,冯端一门心思搞科学,生活非常简单,离世前没有特地安排什么,也没留下特殊物件。
能找到的是,在一份公开的影像资料里,这位耄耋老人有一段颇具诗意的寄语。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年轻的朋友啊,希望你们对科学要爱好、有兴趣、进得去。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知,可能是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事情。”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张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