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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03日 星期日
中青在线

把离别看淡些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3年12月03日   03 版)

    视觉中国供图

编者的话

    人的一生中,离别总会不期而至,至亲的离别、恋人的离别,大大小小、长长久久的离别不可胜数,也许,把离别看淡些,人生就不会掉进离别的泥淖中而郁郁寡欢、无法自拔。本期,3位00后为您讲述他们的“离别”故事。

——《中国青年作家报》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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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镯(小说)

高佳澍(23岁)

    “妈妈!”六一缩在房门外,探出他的小脑袋,“你睡了吗?”苏乐摸索着打开台灯,揉了揉惺忪的眼:“怎么了宝贝?”六一抽噎着冲向苏乐的怀里,瑟瑟发抖,抬头轻轻地说:“妈妈,我好害怕。”

    “我又看到他们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自小六一记事起,他就经常说自己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苏乐一开始只当是小孩子调皮说着玩,但久而久之,她发现六一总是惊恐地盯着某处,然后哭着跑向她。苏乐不信鬼神,她觉得可能是这个破碎的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尽管所有心理医生都无可奈何。

    然而六一不觉得自己有病,他坚信看到了那些可怕的东西——有时是交通事故现场头破血流的摩托车手,有时是医院里面色惨白的病人,有时也会是逝去已久的邻居老人。不论是哪一个,都让六一感到恐惧,即便他们并没有伤害过他。

    “妈妈。”六一紧紧抓着苏乐的手,“今晚我可以睡在这里吗?”苏乐抱着六一,拉了拉被子说:“睡吧。妈妈在。”许久,六一扯了扯她的衣角说:“妈妈,昨天我看见外婆了。”苏乐有些困,迷迷糊糊地回答:“六一,外婆已经去世了。”“可她来我房间了,还和我……”“六一,这是对逝者的不尊重。”苏乐打断他的话,有些生气,“六一,不要再说你看到什么鬼怪了,他们都是假的,是你的幻想。”六一耷拉着小脑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委屈地收回手,抹掉快要落下的眼泪。苏乐一下子就心疼了,轻轻抱住六一小小的身体,安慰道:“对不起,六一,这不是你的错,是妈妈没能照顾好你。别再想了,好吗?”六一点点头,没有说话。

    次日,苏乐为六一准备早餐时,无意间发现六一冲着门口咧嘴笑。苏乐伸头望去,玄关处空无一人。“六一,你在和谁笑?”苏乐转过身,一边问一边走去洗衣房。“嗯……是外婆。”六一回答得很小声。“什么?”苏乐没听清。“没什么,我想再吃一块面包。”六一跳下椅子去柜子里拿,又转身悄悄说:“外婆,妈妈不相信你在这儿。嘘——”

    “六一快吃完早餐,上学该迟到了。”苏乐在洗衣房喊着。走出门时,她被眼前乱糟糟的厨房吓了一跳。“六一?你在……找面包?”“不是的,妈妈。外……她在找东西。”六一水汪汪的大眼睛和诚挚的眼神没能说服苏乐。她只是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拾:“快去上学吧。”

    苏乐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个玉镯——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

    印象中的母亲不像其他母亲那样和蔼亲切,她严苛、不苟言笑。小时候,母亲总是要求她学习好,希望她门门满分,为了不让她分心,母亲还禁止她报名参加唱歌比赛。但最后自己还是偷偷报了名并拼到了总决赛,当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并邀请她观看比赛时,母亲阴沉的脸就如窗外没有繁星的夜晚,可怖得让人不寒而栗。母亲只是默默走开,甩下一句话:“我不会去的。”

    苏乐被母亲的话深深刺痛,导致比赛也没有发挥到最好的水平——她一直在寻找母亲的身影——尽管母亲严厉不近人情,但她还是渴望能得到母亲的肯定。

    现在面前只剩下母亲的玉镯,苏乐轻轻抚摸着它,冰凉的触感带着她的记忆穿梭到20年前的那只汤匙上。那天晚上餐桌上放着雪梨汤,瓷质的碗透出些许温热,碗旁的汤匙是冰凉的。

    记忆又快速翻到母亲去世那一天。苏乐握着母亲渐渐无力的手,碰到她手腕的玉镯。她记得自己紧紧捏着玉镯,对小六一说:“妈妈再也没有自己的妈妈了……”

    同样的冰凉。

    几周后,苏乐想再拿出玉镯戴上时,却发现玉镯没了踪影,她急得翻箱倒柜可就是寻不到。苏乐喊来六一,问他是否拿了玉镯,六一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没看到。苏乐一眼看穿,但仍然克制住怒气,尽量放低声音问道:“六一,这个玉镯对妈妈很重要。”六一畏畏缩缩地答:“是外婆……”“六一!撒谎可不是好事。”“我没有!外婆说很想你,她想看看玉镯。”苏乐只觉不可理喻,指着门外吼道:“你到门外再好好想想!”六一抿着小嘴,抽抽搭搭地哭着跑了出去。苏乐疲惫地瘫倒在地上,她痛苦地闭上眼,嘴里念着:“六一,你到底怎么了?”

    ……

    很久以后,苏乐在桌上看到了原封不动的玉镯,她决定好好和六一谈谈。

    “六一,谈谈外婆吧?”

    “妈妈相信我吗?”

    “可能吧。”

    “昨天我去看外婆,她说她很想你。”

    “然后呢?”

    “她说她不是有意拿玉镯的。”

    “六一……”

    “她说,那场唱歌决赛她去了。她说你在台上就像可爱的百灵鸟,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你。”

    “真的吗……”

    “外婆还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她说以前你问她过一个问题,她的回答是从来没有。”

    “……”

    “妈妈,你问的是什么?”

    “我问的是——妈妈,我有没有让你失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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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称兄弟(小说)

傅子航(21岁)

    赵目远觉得他现在快要死了,身体在水里渐渐地下沉,他眼中的光线也越来越暗。

    这件事还要追溯到一周前,他与他的双胞胎弟弟赵曙光一向不合,前些天更是因为父母遗产原因大打出手,两人的关系更加恶化,即便父母的丧事还有很多烂摊子没有处理,二人也没有再沟通过一次。

    终于还是零零散散地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赵目远刚想歇个几天却突然收到弟弟发来的微信。

    “哥,这几天处理完父母的丧事后我也想开了,他们在下面应该希望咱们好好的,咱这么多年感情都这么僵,能不能找个机会好好敞开谈谈?”

    赵目远很诧异赵曙光的态度竟然转变得如此之快,几天之前还差点把他牙打掉,今天居然提出主动见面。虽然抱有疑虑,但毕竟骨肉亲情还摆在那里,况且他的目的其实是母亲分给弟弟的一处房产,估计是有了商量的余地,没有思考多久就应下了这份邀约。

    地点是赵曙光定的,是他们老家的湖边,小时候兄弟二人经常在此处嬉戏。赵目远觉得把地点定在这里挺有意义,看来赵曙光确实是抱着求和的态度来的。

    赵曙光如期而至,面带笑颜,简直与前些天的臭脸判若两人。他们聊了很多,赵目远一直想找机会提起房产的事,却总被弟弟岔开,接着聊他们的童年趣事,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聊着聊着,赵曙光提议划船游湖。赵目远没心情搭理他这些有的没的,随口应付同意,那租船的老翁盯着二人看了许久才给他们拉了条小木船,两人就从陆地来到湖上。

    赵曙光还是一边划船一边喋喋不休叙说着,赵目远有些不耐烦了,刚想回说一句你有完没完,结果弟弟的声音戛然而止,船也停到了湖中央。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赵曙光,发现对方本来憨态可掬的面容瞬间风云变幻,眼神中带着一股狠厉。

    “哥,你看湖里。”赵曙光的声音夹杂着一种听不出的怪异,指着湖中二人的倒影说道。

    赵目远觉得莫名其妙,却还是狐疑地低下头,可下一秒他就不镇定了,伴随着湖面微微的波澜,他竟然看到湖水中居然没有自己的倒影!

    他瞠目结舌,还没问出口这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弟弟的一句冷哼,接着毫无防备的他身后猛受一击,随即跌落湖中。

    这片湖水很深,租船老翁也没有提供救生衣,身为旱鸭子的赵目远在水中顿时慌了神,大声呼救着。可惜这片水域平时也没多少人来,此刻更是无人之地,那租船老翁是为何也对他的呼救不理不睬,就好像没人看见他一般。

    他的身体渐渐地沉了下去,眼前最后看到的,是赵曙光那张面无表情的、僵硬的脸。

    赵曙光居然想害死自己!“啊!”一声尖叫,赵目远猛地从沙发上惊醒,环顾周围的环境,是家?他诧异着,看着电视里还播放着自己喜爱的球赛,肯定了这个想法。

    难道刚刚是我做的一场梦?他摸着自己的嗓子,分明刚刚窒息感那么真实,可现在看来,估计是老想着赵曙光才做了这么一场噩梦。

    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他站起来想给自己倒杯水,结果厨房里传来动静,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老妇人。

    “目远,怎么了?”

    “妈?!”

    赵目远的惊呼和老妇人的询问声叠加在一起,赵目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这一切,前不久和父亲一同在养老院去世的母亲,此刻竟然端着一碗米饭,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思绪断弦,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目远!你这是干什么!”母亲立刻上前阻止。

    他愣住了,脸颊上的生疼、母亲粗糙的手触碰到自己皮肤上的触感,都向他彰显着周围一切的真实性。

    相比起赵曙光杀了自己,现在才更像做梦一般。

    想到这儿,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弟弟,“赵曙光!”他大喊着,兴师问罪一般,“赵曙光,你给老子出来!”

    母亲脸上的疑惑不比儿子少半分,她放下碗筷皱着眉头去抚摸儿子的脸颊,“目远你在说什么?谁是赵曙光?”

    赵目远的瞳孔紧急收缩,“妈?你不认识赵曙光?”

    母亲摇了摇头。“赵曙光!我弟弟,你二儿子!你不认识!?”

    母亲接着摇头,“你是不是睡觉睡糊涂了?都告诉过你别喝那么多酒。”

    “不是,我……”赵目远处在惊吓与慌乱之中,他抓耳挠腮,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说的话是事实,证实赵曙光的存在,“对,相册,手机相册,合照。”

    他慌乱地给手机解锁,试图在杂乱的图库中找出赵曙光的踪迹,结果却让他更加震惊——他的手机里没有一张关于弟弟的照片,甚至是二人曾经的合照就剩下他一人,赵曙光好像在这个世界不复存在过一般。

    “目远!”母亲看见如此慌乱的儿子也急了,双手拍拍他的脸颊。“你这一觉醒来是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瞧瞧?”

    赵目远没有心情听母亲的劝解,他深呼吸着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从没想过小说中这么戏剧性的一刻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现在是几几年?美国总统是不是拜登?”他心脏怦怦直跳,小声问道。

    “2021年啊!拜登不是今年刚上任的吗?”母亲如实回答,担忧地看着儿子。

    并没有时间穿越,按理说这个时候母亲应该已经死了。

    赵目远被母亲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坐到沙发上,想要努力地捋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呀?”已经年迈的母亲坐在他身旁,眼角泛起了泪花儿,“老妈都已经快入土了,房子什么的都有给你留好了,你怎么就突然成这样了?”

    还在恍惚中的赵目远听到“房子”这个字眼儿,突然一怔,“你把房子留给我了?”他急切地问。

    “不给你给谁?我们老俩口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母亲拍着大腿说道。

    赵目远恍然大悟,赵曙光现在不存在,自己就继承了那套山间别墅,瞬间欣喜的情绪冲散了大半部分疑虑。他缓了缓,安慰母亲道:“妈,没事没事,我就是刚才做了个怪梦,没缓过神儿来,没事,我现在清醒了。”

    母亲止住泪水,“真的没事?”

    赵目远强撑着拍拍胸脯道:“你看你儿子这么壮,像有事儿的吗?真没事,你去吃饭吧。”

    母亲将信将疑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端起米饭一步三回头地看儿子,儿子还是一脸笑嘻嘻的,她才放心地走回餐厅。

    母亲离开自己的身边后,赵目远又陷入深思,他去厕所洗了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深叹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赵曙光的世界。

    他洗完脸后打算回到沙发上再去睡一觉,没准儿睁开眼还能回去,但是回去之后那套山间别墅又不再属于自己。慢慢地,他陷入熟睡。

    心神不安的赵目远没有注意到的是,他离开卫生间后,镜中的那个自己并没有消失,而是用另一种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

    “赵目远。”赵曙光对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开口道,“你就在这个封锁的世界,体验独自一人的快乐吧。”

    木船靠岸了,赵曙光把木船还给租船老翁并支付费用。老翁低垂的眼睑缓缓上抬直视着他, 幽幽地开口道:“小伙子,你那套房,该过户给我了吧。”

    赵曙光点点头,“我这就带您去办手续。”他说着,领着租船老翁往汽车的方向走。

    “我们这种被你们称为跳大神的,干的事皆是逆天而为,极损阴德。”老头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我帮你使用禁术,把你那个哥哥关到镜子中的世界里,条件是那套风水绝佳的山间别墅赠予我,当我以后的墓地,保我地下平安。可我也事先告诉过你,那个世界虽然与这里彻底颠倒,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也别想出来,可是并不会影响一个人的正常生活,你记恨的哥哥反倒可能在那个世界生活得更好。可你,为什么宁愿舍弃遗产还要这么做?”

    赵曙光笑笑,“毕竟他是我哥哥,我虽然恨他为了遗产加害母亲,但是相信母亲会原谅他吧。我送他过去,让他弥补他的罪孽,如果没有我跟他争夺房产,他应该会好好地陪伴母亲吧。”

    老翁点点头,坐上车,两人一路无言。

    虽然他干的这事损阴德,但是这小伙子,起码还心存善意。

    老翁心想着,直到他看到过户房子的时候,那小伙子在纸上签的名字——赵目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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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小子(小说)

王樑稳(21岁)

    那是一个老镇。

    那是镇里的一条老街。这条街,春风秋雨来过,夏风冬雪也来过。仿佛人间最好的模样就在这里。

    一切都很好。

    斑驳的阳光走过长长的岁月,风和街头的烟火气成了朋友。有时候斜阳没了,在天边剪出斑斑红霞,顺着那霞光,抹上了老街中间的大榕树。那榕树可真老啊,大概从明清年间就长在那了,每一根树须都有股历史的味道。树下还住着一条盲了的狗,日夜不停地吠叫着。

    对于这安宁寡淡、连打个架都是掀了天的小镇,这狗没缘由地叫着,总有种不好的预兆。

    但只要日头一上了东山,人们就依旧来来往往,衔着老街的风尘,抖落一身倦意,奔涌在难以言说的宁静里。

    你会看见,稚童照样在喧嚣着儿戏,脚夫们也照样七嘴八舌地嚼着人生,女人们也照样提着菜行过崎岖点点的青石板大道,老人们也照样在老树下嘬着滚烫的茶水。

    大家都不愿意看到不好的事情,所以日复一日地,男人上工,女人买菜,孩子嬉闹,老人喝茶,这就是好的。

    一切都很好。

    但不好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顺当,或者生下个孩子就都是个可教的孺子。

    比如老镇警局的民警老李。

    老天也真难为他这么个暴脾气的七尺汉子,让他这个永远想着缉凶除恶的警察,在这安顺的小镇一干就是一辈子。

    但没奈何,老李就在这风雨来去间,从来不吭半声地做着警察。

    可自打他家生下个男孩儿,就没安生过。老李的老婆给老李生下了个孩子后就撒手去了,说是难产。亲戚好友都哭哭啼啼围着老李,那泪水差点就要把李家给淹了,老李却把眉头拧在一起,还高声说:“哭啥?我媳妇给我生下个好小子,你们倒哭起来?她这么早走了也好,将来我这小子没人给宠着,肯定得是个好汉!”

    兴许是众人心头怆然,也没人注意到老李的眼睛红得像被开水烫了。

    亲戚朋友们都责怪他心肠硬,老李却没争辩。打发着所有人走了,扒着门看着大伙儿远远隐在地平线,他这才像个受了伤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瘫着。

    他抱着孩子,泪水滴答着,淌在那自己儿子的脸上。

    “坏小子!你一出生就把你娘克死了,你最好给我争气做个好小子!”老李这么个生平连声“疼”都没喊过的七尺汉子,对着一个眼睛还糊着的婴孩儿,声音却哽咽得像个小姑娘。

    为了让小李一辈子正正当当,老李给他取了个名叫——正。

    日头就一日一日在东西间来去,斗转星移,人世沧桑。

    小李渐渐长了,长到十三四岁了。也不知道是老李在小李一出生就骂他“坏小子”,还是小李没了娘,爹也很少着家,这小李的“正”不太正,不是个温文儒雅、知书达理的好小子,倒是个成天翘课拉帮、四处惹祸的坏小子。

    到了十五六岁,叛逆的血液在他身体里冲腾着,东家西家都不待见这小子。但小李的老子偏偏是个警察,所以大家伙总爱找老李报告。有时候,小李惹祸了,大事就是跟谁家孩子青一块紫一块地互相挂了彩,小事就是把谁家门给踢坏了,把谁家自行车给撬了,或者打跑了谁家的狗啊猫啊的。

    这时候,平日里顺良的邻里们,就会走上那么几里路,到警局去找老李诉诉苦。夜幕这一落下啊,就能听见少年求饶的声响。

    乡亲们一听,准了!就是老李又在揍他们家小李。

    这时候,按着“章程”就得去他家劝架。

    大概就是些什么小李从小没了妈,都不容易,或者是算了算了,也没多大损失之类的话。老李一般也不饶了小李,还是打,边打还边让小李赔不是,打得邻居们都齐声地说“可以了,可以了”,这才罢了手。

    每次罢手后老李就会偷偷地掉几滴泪。

    而小李呢,就会跑出家门,钻入茫茫如海的黑夜,偶然还有几点灯火混着他倔强的泪水。

    老李按惯例是不追的。因为等到天明了,老李自个儿做好了早饭,摆好了,出了门,这小子就会回来,吃了饭,上学去。

    就在这样的岁月里,小李变得愈发顽劣,抽烟掐架,谈论女孩儿,在街头挥霍自己无用的年华。即使到了十七八岁,老李还是照常打他的。小李这时也学着父亲,一声不吭。

    不同的是,父亲打完了他还得喘上几口气了。老李,老了。

    有一次,小李在学校又打了架。这次,那家人不依不饶非要报了警。局里一看又是坏小子小李,照例是让老李去处理。

    老李和自己的孩子对坐着,面对这个身体里淌着自己血液的孩子,他第一次觉得很陌生,心力交瘁地问:“坏小子,你为什么要打你的同学,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老子是警察?”

    小李撕碎缄默,吼着:“我就是坏小子,我就爱打架!”

    然后,就是父子死一般的宁静。老李明白,准是被打那小子又扯到自己那没福分、早早死了的老婆。那就怪不得小李的拳头了,自己的种当然跟自己一模一样,哪能忍?

    老镇还是照样的老镇,人也照样是那样来来去去,男人,女人,孩子,老人。可破天荒的,好警察老李的儿子却是个坏小子,是个不好的“种”。这就成了老镇上茶余饭后不可少的闲话,人们盘坐在大榕树下,往往三五成群,嘴巴飞沫来去地说着他李家的事,随后笑声混在一起。

    十八岁那年,高考。小李这成绩本来肯定考不上,但小李居然打架打出了“名堂”。见义勇为,对,小李还吃了几刀,但救下了个差点被抢劫的女孩儿。市里表扬了小李,还搞了个啥表彰大会,说要学习他的先进事迹。

    那天,老李的笑脸像是缝上去的,一直就挂在那。

    后来小李就破格被市里的警校录取了。

    好!邻里们竖着大拇指,夸李家是“警察世家”。老李那天喝得不省人事,醉了被人抬上了床,嘴里还嘟囔着“好小子”“老婆”之类的话。

    不容易啊,大家都这么说。

    大学毕业后,过了十数年,小李本来在市里公安局当着缉毒警。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左迁到了老镇的小警局,小李这个时候也不小了。

    老李呢,退了休,赋闲在家,和街上的老人一样了,去大榕树下比回家里还勤,泡泡茶,谈谈天。

    一切都很好。

    可自己的儿子怎么就被贬了下来?老李气得找到了他,招呼了一巴掌。小李不做辩解,踢了脚警局的桌子就走了。

    后来,小李又惹了事,连警察都当不下去了,那会老镇附近的镇子来了帮外乡人,像是黑社会,又像是一帮打手,混得是乌烟瘴气。

    小李,居然去了那边。

    邻居们都说,小李在市里贪了污,勾结犯罪集团,还是养了情妇,反正就是做了啥见不得光的事,被贬了。邻居们还说,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七混八混,能像他老子当个好差人?

    说到这里,邻居都点点头。

    老李气得病倒了,小李一次都没回来看过。

    邻里更加是笃定了,小李就是个“坏种”,是转世来折杀他爹娘的。

    后来有几次,小李倒是出现在了老镇,但从不见自己的父亲老李。而且他每次回来都是一身血污,邻居们很害怕,也有报了警的,但从来没听说小李被收监。

    老李从此郁郁寡欢了,偶尔和老朋友们聊天时又会说:“为什么?真是个克死亲娘的恶种?”像是问小李,也像是问自己。

    老李仔细想一想,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怎么自己的儿子沦为这个德行?

    自己是公认的老好人,儿子却成了公认的坏人。干了一辈子警察,生了个黑社会?老李简直想要以死告慰自己的亡妻。

    哎,人世间嘛,有好有坏。

    平静的老镇也不知道李家的问题出在哪,人们还是照样地按部就班。只不过开始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什么隔壁镇子哪哪有打斗有死伤,哪哪出了啥大事。老李听到这些,心头总要一紧,害怕自己的儿子就是那血泊里的人。

    但有几次,他也接到了自己那“不肖子”的电话,比如有一天就接到了。小李总是不管自己叫父亲,说着古古怪怪的话,夹杂着些许关怀的问候和自责。老李看到儿子电话,总会毫不犹豫地接起,一接起就是骂骂咧咧,恨不得没小李这个儿子,但挂了电话,心就安了。

    有这么一天,再平常不过了,日头还是高高挂着,人们还是做着昨天的事。大榕树下的盲犬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不再叫了。

    门响了,老李拖着一身疲惫的身体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几个穿着齐整警服的警察,有一个手里还捧着个盒子。

    “您是李正同志的父亲吗?”

    “我是……我儿子被你们抓了?”老李扶着门,差点没倒下去。

    “您好,李正同志牺牲了,我们是省公安厅的缉毒组。李正同志在执行代号‘1677’的拘捕毒贩的卧底行动中不幸牺牲,现已被省里追认为烈士,我代表省公安厅向您表示沉痛哀悼和敬意!这是他的遗物!”

    说着他就递上那个盒子,其余的警察就都齐齐敬礼。

    老李终于没忍住,倒了下去,一辈子没当着外人面哭过的老李,哭得昏天黑地。

    盒子里有封遗书,老李一看落款,正是那一天,儿子说怪话的那天,心里都通了。

    “好小子啊,好小子!没负你妈,没负老子!”老李望着这盒子,又哭又笑,像个精神病。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切都很好。

    老街还是那个老街,人们还是那些人们,只不过有些人已经老去了。那棵大榕树依旧还在老街的中心,静默地看着人间男人上工,女人买菜,孩子嬉闹,老人喝茶……

    这就是好的。

    人们在茶余饭后又会聊起天来,“我就说嘛,李家小子果然是个好小子,有种!”

    “是啊,好小子,到底是警察的种!”

    “可不是……”

    ……

    没过多久,老李也走了,走的时候还念叨着自己的儿子和媳妇。

    镇上终于换了话题。那些不好的事好像一夜间都没了,毕竟大家都不愿意看到不好的事情。

    那棵大榕树还是那般青翠,那般肃穆,人们依旧盘坐树下,咀嚼着人世的烟火。

    对,一切都是好的。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3年12月03日 0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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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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