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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9月02日 星期一
中青在线

青春树洞故事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4年09月02日   07 版)

    视觉中国供图

    编者的话

    遭遇压力、面临情感或生活的变化时,青年难免会产生情绪,会有很多话想要倾诉,可身边人有时会让一些原本只是需要发泄出来的情绪变得更复杂,甚至产生二次伤害。好在树洞不会说话,只会默默倾听你的故事,陪你走过那段与众不同的岁月。

    欢迎把你的作品发给“五月”(v_zhou@sina.com),与“五月”一起成长。扫码可阅读《中国青年作家报》电子版、中国青年报客户端创作频道、中国青年作家网,那里是一片更大的文学花海。 

——————————

    来不及说的话(小说)

    王悦旸(28岁)哈佛医学院博士后

    “爸,是我。”

    “哎,小杰啊。”

    “爸,好久没见了,我好想你。”

    “嗨,咋了这是?怎么突然说这个?臭小子缺钱了?”

    “才不是呢!爸,跟你说,我现在可能挣钱了!”

    “小杰厉害了啊。你现在挣个啥钱啊?”

    “爸,我现在进了一家人工智能公司,老厉害了!我们能用已经去世的人的照片和视频做模型,合成他们的声音举止,结合他们过去的脑部扫描记录捕捉记忆,最后做成3D模型。这样,别人能随时和他们视频通话,就好像过世的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爸,我给妈做了一个模型,你想给她打个电话试试吗?”

    “……”

    “爸,你怎么不说话了?”

    “小杰啊,你妈妈已经走了……我们,还是不打扰她了吧。”

    “爸,这不是打扰。你就当,妈妈还活着,活在网络云端里。”

    “爸老了,爸想象不出来……你,你已经给妈妈打过这种电话了吗?”

    “当然打过了,我第一个就是给妈打的!”

    “你跟你妈,都说啥了啊?”

    “主要就跟她说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搬新家了,住到离咱老房子几条街外新建的那个小区了。我给妈看了我的新房子,新房子里养了两只猫。我跟她说,我现在工作挺好的,挣得也多了。”

    “她一定高兴坏了,是吧?”

    “是呀,她可高兴了!”

    “哈哈哈,那她肯定是把你夸上天了。”

    “是啊!只是……我怪我自己挣钱挣晚了。”

    “瞧你这话说的,你妈才不可能怪你。也不都是因为钱,你别瞎怪罪自己啊。”

    “没有,我就随口说说。爸,妈走之前的时候,最后跟你说的是啥?”

    “还惦记着这事儿呢?”

    “我视频里问我妈了,妈说她记不得了。我估摸着可能现在这技术还捕捉不到……要么,就是妈不想告诉我。”

    “其实,她也没说啥特别的……就是让我去把你拉回来,别再给医生们磕头了。”

    “爸,你不想见见妈妈吗?”

    “怎么会不想啊……爸呀,是不敢。”

    “不敢?”

    “爸不敢再看到你妈最后躺在病床上的那个样子了……那时候,啥也做不了。”

    “爸,你听我说,咱这技术,是可以把妈妈设置成任何年龄的。要不,就设置成18岁!对!妈永远18岁!”

    “哈哈哈,你又没见过你妈18岁的样子。”

    “那不正好见见嘛!下次咱一起见的时候,妈比我还年轻,哈哈哈。”

    “你妈那么年轻的时候,你还在天上飘着呢。”

    “是啊,现在我都老了,已经换她去飘着啦,哈哈。”

    “在爸妈面前说老,小孩子净瞎说话。”

    “爸,没骗你,你看,我现在加班加的都有白头发了。”

    “还真是!这么辛苦啊。早点回家爸给你多做点好吃的啊。就知道你不会做饭,现在平时吃饭都在哪儿吃啊?单位食堂肯定不好吃吧?”

    “还行啦。”

    “最近有啥想吃的啊?想不想吃爸做的红烧鱼?爸上次钓鱼,冰箱里还冻着好多呢!”

    “哈哈哈,我知道,你上次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吃了好久好久,才吃完。”

    “啊?吃完啦?……吃完了下次爸爸再去钓。”

    “别再钓啦!再钓妈又要跑去塘子把你拎回来了。爸,咱下次一起见妈妈的时候,妈妈18岁,你想变成多少岁呀?”

    “那就21岁吧。那年,你妈18岁,我21岁。”

    “真好,我也想回到21岁。”

    “拉倒吧,臭小子你21岁的时候天天跟我、跟你妈吵架,把你妈都气哭多少回了。”

    “好像是哦,哈哈哈,那时候真的好不懂事啊!”

    “年轻嘛,总是想证明自己的,爸妈心里也明白的。”

    “那时候你们明白,可我还不明白……等我明白的时候,就挺晚的了。”

    “世上哪儿有那么多晚不晚的。”

    “爸,我那时候跟你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都听到了。”

    “爸……”

    “你一个人要好好的啊。”

    “爸,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们啊。”

    “知道的,这些年你肯定很不容易。生活哪有那么轻松的,别人看你房子漂亮、工作挣钱,啥都美美的,可工作、挣钱都不是容易的事儿。爸妈没能给你什么好底子,你靠自己奋斗到现在这样肯定不容易的……都不容易……我们心疼,但也没法再照顾到你什么了,所以啊,你一个人要好好的啊,照顾好自己啊,别太辛苦了啊……”

    “我会的,我会的……”

    “哎,哎,咱不哭了啊,大小伙子了,不能再哭了啊。”

    “嗯……”

    “照顾好自己啊,爸先走了啊。”

    “嗯……”

    “都好好的啊……”

    “爸!”

    “哎?”

    “下次咱一起见妈妈18岁!”

    “哎,好嘞!”

    ……

    手机屏幕变暗,映出年轻人溢满泪水的双眼,他转过头,模糊的视线看向旁边的电脑屏幕,然后写下一行代码。

    “树洞App测试版,通过——测试人:徐杰。”

    完成这一切后,他合上了电脑,穿上大衣,披着月色离开。夜已深,办公楼里只剩昏暗的廊灯,但还能看清公司的logo和口号:

    树洞——来不及说的话,来这里尽情地说。

——————————

    敲响(小说)

    冯嘉美(23岁)

    “咚咚。”

    我敲响门,听到医生的回复后走了进去。

    还是和前几次差不多的例行询问,我如实回答后,对方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又与我说了许多话,我附和着,随后拿着单子,找窗口,取药,离开医院。

    2054年,天很蓝,与30年前没多少差别,只要忘记这是虚拟显示器的作用就好。

    我找到传送口,时间便折叠了,再抬头,就可以开门进到家。

    AI管家已经做好晚餐,色香味俱全,营养均衡。饭后,为洗浴准备的水已经蓄足,躺进去就可以自动清洗。

    待结束所有事,我躺在床上,一段助眠的白噪声响起。

    一切,看起来都如此完美。

    那为什么,生活在幸福之中的我,仍然觉得无处可依?我一遍遍敲着心里的门,问不出答案。

    这天夜里,我梦到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家里。一砖一瓦盖起的老房,庭院里有一棵枇杷树,风吹落叶,叶又飘到养着小金鱼的缸中,水面上的荷花苞正要绽放。

    我坐在屋檐下,同家人一起剥着豆子,每剥一颗,时间便过去一刻。

    我那时,是真真切切地抚摸过时光的身影。

    再醒来,已经是中午,AI管家提醒我去洗漱。洗漱后坐在餐桌前,看着准备好的餐食,我却毫无胃口。

    我摊开手,又握紧。我好像明白,我的生活中,我能够参与的东西所剩无几了。

    一声响动从杂物间传来,走进去才发现,原来是角落里一块墙面掉落。

    AI管家说,会替我请人上门修补。

    我盯着那个缺口,鬼使神差地拒绝它:“我自己修。”

    我尝试找教程,可全是各类装修助手的推广——如今很少有人动手了。

    我还是不死心,买来材料,坐在角落里耗去整个下午。大功告成时,我心里莫名有了种满足感。

    我有了新念头,找到曾经随手画的画,贴了上去,很和谐。我满意又郑重其事地敲了敲墙:“咚咚。”沉寂片刻,响起一句,“你好?”我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我警惕着,又凑过去,敲了敲,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有人在那边吗?”

    我迟疑着,回答道:“你是谁?”

    那边突然笑了,很惊喜:“原来有人啊,真好。”

    原来是个高中生,可能是因为系统漏洞的原因,我们俩的空间重叠了。

    或许,是因为都处于低迷的状态,我们打开话匣子,畅聊起来。

    她同我说了许多话,讲她在学校遇见的事,她遭遇的困难。讲那些她解不出的题、看不完的书、走不完的路,还有摇摆不定的未来。

    我打断她,“你现在的情况,好像当下的世界不会出现了吧”。

    如今,资源充沛,人口稳定,社会繁荣,不再会有像她这样在竞争的漩涡中挣扎的人。

    “你在开玩笑吧?” 她反问我。

    我笑着说,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还会悲伤呢?” 她的问题,宛如一道重剑穿过。

    我愣了片刻,又摊开手,握紧,苦笑道:“因为觉得,我在自己的生活中,没什么参与感了吧。”

    她沉默片刻,说:“试试呢,去寻找新的东西,发现新的路。”

    “没什么用。我出了一场事故,非常严重,但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把我救回来了。身体恢复后,我也不需要再做什么,这些东西,帮了我很多。”

    “不,一定有的。时代如网,再怎么紧密也会有交错的空隙,你会找到你能容身的空处。”

    我说,羡慕你,能在蓝天白云下奔跑。

    她说,羡慕你,能在眨眼间穿梭各地。

    我说,你还能和许多人有着亲密交流,就近在咫尺间。

    她说,你还能用发达的科技留住所爱之人,就在唾手可得间。

    我们便这样你来我往,把心事抖落一地。

    直至深夜,她说,她必须去睡觉了。她明天起来后,要继续学习,走上暂时看不到尽头的路。

    “你呢?” 她问。

    我说,我会按你说的,去找回生活的掌控感。

    她很开心,满意地消失了。

    后来,我真如她所说,试着寻找热爱与兴趣。有一天,当我手工复刻出过去的一项工艺品,送给行人时,对方却说,现在几乎没人弄这个了。

    我笑了笑,说,是。

    “我很喜欢,这很珍贵。谢谢。”

    我看着对方走远,又张开双手,握紧。好像这次,我握住了重要的东西。

    我想起墙那头的人,回家尝试联系她。

    这次,她传来好消息,她如愿被心仪的大学录取了。

    “虽然我知道,这也仅仅是个开始,但,会走下去的。”

    “只要行动着,便不会心慌。” 她说。

    我应着:“是这样。”

    “只要行动着,便不会心慌。”我重复着。

    话一说完,我们俩都笑了。

    后来的许多年,我没有再收到她的消息。渐渐我忘记了很多事,但那段低迷时光中同她的谈话,我一直牢牢揣在心里。

    又是一天的夜,我想起她很多次,不知道她会怎么处理未知的困难,心里总希望在她迷茫困苦时,能有人同我一样,陪她找到答案。

    入夜,是梦。

    因为事故丧失的记忆奇迹般地在梦里清晰起来——我回到了好多年前。

    那时我17岁。我站起来只能看到面前的试卷,我抱怨着周遭一切,期待会有与众不同的平行宇宙能让我容身,并轻而易举获得幸福。

    某天,卧室的墙皮掉下一块,我用自己的画粘上去。突然,那边传来敲击声,那声音令人心安,我莫名问出两句话:

    “你好?”

    “有人在那边吗?”

——————————

    星空树洞

    谭鑫

    白天忙于发现世界的人,只有在夜里才有空正视自己。正如我对夜晚的感情,一向比白天更深。

    如果将夜从戌时算起,到卯时结束,那么戌、亥、子、丑、寅、卯,我最青睐的,当属亥时和子时了。此时夜半人定、声色渐息、婵娟升起;眼前灯火、耳旁风声、顶上繁星。心之所向、目之所及,仿佛世界只独予你一人的风景。

    幼年,每到庄稼成熟之季,天上的星星也如同迎来了丰收。乡村稻谷飘香的夜,常是闷热难眠。童年的夜里没有空调,晚上去阳台或屋顶纳凉睡觉,便渐渐成了一种让我上瘾的盼望。通常在黄昏时分,我便扛着扫帚将晚上选择就寝的地域,连同上面那夕阳残存下来的余晖,一并扫干净。等晚饭过罢,电视剧终,睡意渐起,便可安睡。偏偏我又睡眠很浅,故每到夜深,或有鸡鸣,或有狗吠,或有路人之声,都能轻易将我从梦境拽回人间。而栖于屋顶的夜里,往往有凉风和蚊虫在星空下对唱整晚,我被迫观瞻,只好与周公爽约。

    午夜时分醒来,用躺在屋顶的视角观察周围世界,白天清晰可辨的四周房屋和旁侧树木,此刻都显得影影绰绰。而午夜的星空,则像一片被树影包裹的琉璃“树洞”。在仲夏夜里,“树洞”清亮得像刚被天鹅绒般的夜色擦过,里面的每一颗星星都如同尘世中的故事和秘密,饱含着独一无二的夺目光彩。它们或是冷落地独居于一隅,或是热情地合围与相拥,无声无息间,一团团盛放的花簇便霸占了夜空。

    目睹此景的我,像一个不慎闯入宇宙后花园的孩子,在半梦半醒之间,往往只留下神游的错愕,屡屡忘却身在几何。有时候,我会倾听或者想象大地的“声物”们,在向星空这个“树洞”诉说着什么——它们是否也有着拟人般的喜怒哀乐?偶尔我也会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也许它们只是单纯在夜空中唱着不为谁而作的歌。而更多时候,是我在向“树洞”倾诉:想要窥探长大的世界和害怕接受长大的代价的矛盾、拥有黑色的眼睛却只青睐光明的纠结、一如这想要清醒却总是沉醉的半梦半醒。

    往往是带着这些遐思和乱想,我在和“树洞”交流的过程中,便不知天日地睡去——仿佛世界的真实和虚幻,凭我睁眼闭眼、开耳关耳就能起承转合。

    中学时代里,我和同学们迷上了听广播,有一个本地午夜情感咨询的电台节目,名字就叫《午夜星空下》。我常常在寝室同学都鼾声渐起的午夜独自醒来,戴上耳机,打开枕边借来的收音机,里头正在播放的节目,准是《午夜星空下》。节目那头,和我来自同一个小城的主持人,正用他柔和却有力的声调,在午夜里宽慰调和着一个个都市夜归人的心。现在看来,那个名字带星空的节目,彼时也宛如一个“树洞”。

    同寝的阿瑜也在悄悄收听《午夜星空下》,我们不约而同地没有在夜里分享这个秘密,只是在白天偶尔提及,不过那由于同频共振而引发的共鸣却无法掩盖,反响微弱地在室内弥漫,像青春碰撞的声音。

    高三过后,我去了异乡,阿瑜则选择了复读。据他讲,“高四”像一场单人闯关的轮回,复制粘贴的生活琐碎又漫长。起床,洗漱吃饭,上课,吃中饭,午休,继续上课,吃晚饭,再上课,直到晚上10点半放学。穿过灯光微弱的教室走廊,他总是选择跑下楼梯,楼道昏暗且漫长,一如眼前的高四生活。有一天,阿瑜下晚自习回寝室路上,收到了一条来自外地的短信:“我是逃兵,请留在战场上的你,务必带着我的那一份不甘坚持下去。”他陷入沉思,抬头时夜已更深,教室的灯已经熄灭,但还有人在路灯下读书……而头顶,还是和高三时一样的星空和月亮。

    那个瞬间,他停下了脚步,心中也豁然开朗了很多:星月年年岁岁都在重复相同的轨迹,何曾有过怨言?自己不过是多走一圈而已,怎么连周遭景色也不敢多看一眼?只要前进一步,终点总会近一步。

    也许是他的这些心声被头顶星空听到,那天他竟出奇地看到了闪烁的北斗七星。从此,下晚自习后匆匆回寝室的他,多了一个和星空对话的环节。说是对话,也无非是在星空这个“树洞”的见证下,把今天课本上的得失摊开,将知识点里的胜败总结。他一个人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有时候心里的话多,有时候想聊的话少,但星空总是一成不变的沉默。不过,在阿瑜看来,这个“树洞”的沉默,有时也是一种回答——在阿瑜得意忘形时,看来像种冷眼规劝;在他心灰受挫时,又像相顾无言却默默同行的陪伴……

    10年后的一天,坚持“考公”多年的阿瑜最终如愿上岸。在饯行会上,他端着酒杯和我说起那些往事,我们不约而同地一起看向了窗外,眼前的星空依旧沉默不语,却仿佛洞悉了万物。

    工作后,跻身在这分秒必争的流量时代,忙碌的工作常常让人无法切身体谅岁月的流逝,时间闪躲在钟表和会议里,单纯得像一串轮回行走的数字。深夜下班,只有翻到朋友圈的璀璨星空时才恍然发现,半小时前已是昨天。

    而有时,午夜的朋友圈除了星空,也像一个“树洞”,记载着有别于白天的故事。午夜下班打车回家的路上,无论晴雨天,我都喜欢为午夜的世界留一缝儿车窗,雨打风吹,别有滋味。遗憾的是,城市的午夜星空却大多只是依稀。

    更多时候,我已习惯了隔着玻璃去审视世界。夜色中偶尔停顿,也只是双手向上延伸,微微闭眼打个小盹儿,勉强舒缓一下身体里被写字楼的中央空调长期浸泡的干燥,或晾晒心中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潮湿。

    直到那天,我打开了多年未听的收音机,里面播放的节目正是《午夜星空下》!而这个“树洞”里此刻正在说的话,我隐隐感觉和自己有关:“也许你刚好下班,也许你正走在回家路上,感谢当年和我一起在寝室听这个节目的你,以及高四时对我的鼓励……千言万语,汇成一首《好久不见》送给你,别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不管你听没听见,我都要对你说,生日快乐!”

    穿过川流的夜色,回忆突然像某片星空一样捉住了我,而我不再闪躲。

    树洞,是白天的星空;星空,是夜晚的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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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一切重来(科幻小说)

    史雨昂(22岁)香港都会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生

    还记得那是个下雪的日子,白茫茫的雪模糊了天地界限,灯光穿过窗上的饱满水珠,倒映着外面临近节日的欢乐气氛。就在万物都在收缩的时候,我接到了那个人的电话……

    “先生,其实您可以多一些客观描述。”坐在对面的修复师打断了我的回忆,输入系统的描述被自动删减到只剩下几个关键词。

    “哦,抱歉。这个真的能复原过去吗?会不会泄露出去?”

    “系统将根据真实记忆搭建独属于您自己的树洞世界,我会为您补充记忆不连贯的缺失部分,请放心。”修复师没有察觉我停止输入信息的真正原因,重复着我早已知晓的事情。

    即使已经过去许多年,我仍然会怀念与她相处的日子,心里不断重演——假如一切重来,我会在第二周就向你表白,推掉同学的聚餐去陪你看电影,我会用我攒下的钱买车票提前去见你,会跑去你在的城市学习工作,每天去你实习的地方接你,在你最累的时候拥抱你……每周五我们都去你最喜欢的那家餐厅吃饭,然后在我们最喜欢的繁华夜景中步行回家……

    写完最后一段,我的眼眶感到些许湿润,完成了信息确认就快步离去。

    两天后,我收到了电子邮件。我立刻推掉全天的工作,颤抖着将代码复制到我的云脑头盔,戴上后躺在床上进入梦乡。

    这次登录云脑,我感觉就像浸泡在温暖细腻的牛奶之中,每寸肌肉与神经都舒展开来。再次“醒来”是在5分钟后——我被一通电话吵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只见窗外只有白茫茫的雪,桌上的陈设能让我意识到自己处于15年前自己的记忆世界。

    手边的电话还在响,是她打来的。接起电话后讲的内容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她为了看即将上映的电影,打算补全前传,想要和我一起在线上看完。而我边听边打开10多年前的老式笔记本电脑,越来越多的记忆随之翻涌上来。

    我为她点上最爱喝的奶茶,并着重备注“送达时不要摁门铃”。做完这一切后,我们开始安静地观看电影。这次,我没有与她滔滔不绝地交流无聊的世界观,她也没有被门铃打扰,只是在休息时顺带开门拿了奶茶。电影结束时我向她表白,说与她相处的第一周感觉很舒适,最后在互道晚安中甜蜜入睡。

    现实中这原本是充满遗憾的一夜,被她以“磨合”为名原谅。真正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早已超出云脑系统的健康使用时间。我立刻联系记忆修复师升级服务,委托他尽可能地让这个树洞世界变得真实。我还想要与她分享我的众多喜悦,特别要求将我与她分离后收获奖项的记忆向前移动,从而与和她相处的那段时间融合。

    那时,别人总说我的梦想是遥不可及的,只有她相信我能行,而我也相信她能够触碰到自己的梦想。来自15年前的鼓励与信任跨越时空,为我提前老化的灵魂注入新的活力。我开始尝试离开办公室,专门用半天的时间出去漫无目的地闲逛,就像在记忆树洞里的她拉我坐上公交车,在最后一排打开窗户迎着风,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与窗外不断流动的街景一样透着琥珀般的璀璨。

    我在自己的树洞世界里度过了幸福的18个月,到了与她在现实中分手的那天,记忆修复师主动询问我是否要延续树洞,这项技术可以为我虚构与她相伴一生的世界。但树洞中的那个她,毕竟是现实中独立的人,所以我想先去见她一面再作决定。

    她还是像之前那样,待人温柔,时时刻刻散发着活力,见到我也很爽快地坐下叙旧。我们都实现了梦想,过上想要的生活,只是陪伴在身边的那人不是彼此。

    望着她透亮的淡棕色眼睛,我变得语噎,意识到自己是在打扰她幸福的生活。

    “如果遇到棘手的事情可以和我说。”她见我欲言又止,就先开了口。

    “不,我只是……”我不敢看她,转头盯着窗外飘起的小雪。“还记得我们第一天认识的时候也下雪了,今天我外出交流合作项目,正好顺路过来,想向你道歉。”

    “道歉?”

    “为过往道歉,就是我们相处的那段时间,经常让你感到难受,很抱歉。”

    “哦,其实我也想。”她听完露出笑容,“所以你现在弥补完曾经的遗憾了?”

    “算是……”我鼓起勇气再次看向她的眼睛,愣了两秒,突然意识到她隐含的意思。“你也有树洞世界?”

    “当然,我曾经也想过,或许我们在更成熟的阶段认识会更好。”

    “嗯,确实。”

    我与她都释然地笑了,彼此告别,从此走上再也没有交织的人生。

    我知道,过往无法重来,但告别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在脑中与她度过余生。

    之后我和修复师联系,拒绝了树洞世界的更新,只会在感到很疲劳时,进去回味与她相处的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是永远独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4年09月02日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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