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离别,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分离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变得鲜明起来。而分离之后,这些细节又常常会在不经意间袭来,让人措手不及。然而,离别也是一种成长。它让我们学会珍惜,让我们懂得每一段相遇都弥足珍贵。离别难免有泪,但这些泪水正是情感的重量。毕竟,生活的每一程,都因这些相遇与离别而更加完整。

  欢迎把你的作品发给“五月”(v_zhou@sina.com),与“五月”一起成长。扫码可阅读《中国青年作家报》电子版、中国青年报客户端创作频道、中国青年作家网,那里是一片更大的文学花海。

——————————

  最终的告别(小说)

  姝君

  她坐在窗边,面前是渐渐冷却的茶和几近枯萎的插花。窗外,阳光明媚,但她的眼中只有静止的阴影。3个月前,儿子小北突发疾病离开了她。6岁,一个如此短暂的生命,如同沙滩上的贝壳,潮水一过,便不见了踪影。

  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屏幕,陌生号码,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机翻扣在桌上。

  这是最近几个月的常态。那些教育培训机构的电话像潮水般涌来,每一次都让她想起小北。她试过解释:“我的孩子已经去世了,请不要再打电话了。”可对方大多只是机械式道歉,随即挂断,那种麻木的态度比电话本身更让人痛苦。于是,她开始彻底不接这些电话。

  但这次,这个号码异常执着。每天两次,甚至周末也从未间断。连续一周多,铃声像钟摆一样准时响起,仿佛一个无法摆脱的隐秘节奏。

  一天夜里,铃声又响起,她盯着屏幕,像凝视一扇即将打开的未知之门。她按下接听键,却没有说话。

  “您好,是安女士吗?”对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透着某种难以定义的权威感。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是我,你是谁?”

  “我是‘生命延续计划’的负责人,我们近期推出了一项基于AI技术的复生服务。通过采集逝者的影像、声音与行为记录,我们可以构建一个高度还原的数字模型,可以用来缓解失去亲人的痛苦。”

  对方的语调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像是在介绍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商品,但她却如遭雷击。她握紧了手机,声音颤抖:“你们……你们是在复活我的儿子?”

  “某种意义上,是的。”对方停顿了一下,“我们已经从小北的学校获取了一些素材。如果您同意,我们可以为您免费构建一个模型。”

  她挂断了电话。她无法判断这是否一场拙劣的骗局,但那句“复活”像一根刺,扎进了她麻木的神经深处。

  几天后,她还是来到了对方所说的实验室。白色的房间里,一个小男孩静静站在那里。小男孩缓缓转过身来,她几乎窒息。

  “小北?”她试探着开口,眼泪已模糊了视线。

  “妈妈!”小男孩露出熟悉的笑容,扑向她。他的声音、动作甚至笑时露出的那颗小虎牙,都和小北一模一样。

  她紧紧抱住他,却在触碰到那略显冰冷的身体时微微一颤。怀中的“小北”,真实到让她害怕,她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这个“奇迹”便会消失。然而,“小北”挣开了她的怀抱,笑着抬头看她:“妈妈,你怎么哭了?你不是说,我勇敢的时候,你也不会哭吗?”

  那句话像利刃一样刺穿了她的心。这是小北生前说过的,他在医院时为了让她安心,总会用这句话逗她笑。眼前的“他”,竟然连这样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实验室的负责人站在一旁,像在等待她的反应。她强忍住情绪,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负责人点了点头,语气冷静而专业:“我们通过大数据分析,结合小北生前的影像、声音记录,重现了他的性格和行为模式。他可以与您互动,学习您的情绪反应,逐渐变得更加‘真实’。”

  她看着眼前的“儿子”,脑海中却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她既渴望留住他,又害怕这份虚假的安慰会彻底吞噬自己。

  她带着“小北”回了家,日子似乎重新回到了从前。“小北”会在晚饭后拉着她看他画的新画,或者撒娇让她讲故事哄他入睡。他的笑声回荡在家里,甚至连以前最爱说的俏皮话都一字不差地重现。

  可慢慢地,她开始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一天晚上,“小北”跑过来问她:“妈妈,为什么你总是看着我的照片发呆?”

  她愣住了。这句话没有问题,却让她感到莫名的寒意。这不是记忆中的小北会问的问题,而像是一个正在试探她情绪的“程序”。

  “没事,只是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了。”她勉强笑着说。

  “小北”点了点头,继续笑着:“我希望妈妈能一直开心。”

  这句话的语气里,有一种过于精准的关怀,让她感到陌生。

  时间久了,她开始察觉到更多的矛盾。“小北”无懈可击,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暖心安慰,但她总觉得,某种真正属于小北的东西已经永远失去了。

  有一天,她试探着问:“如果有一天,妈妈忘记了你,你会怎么样?”

  “小北”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随后笑着回答:“我会努力让妈妈记住我。因为我最喜欢妈妈了。”

  她心头一震。这是个完美的答案,但似乎少了属于小北的真实情感——这个“小北”不过是一个精致的镜像,一个被算法精心打磨的幻象。他不会哭,不会闹,也不会像真正的小北那样和她争辩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的爱是无条件的,但也是空洞的。

  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小北站在海边,回头冲她挥手:“妈妈,别总看着我,你应该看看前面的海。”

  她醒来时,泪流满面。

  第二天,她来到实验室,请求负责人关闭“小北”。负责人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轻点头:“这并不罕见。AI无法替代真正的亲人,但有时,它的意义在于帮助人们找到继续生活的勇气。”

  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小北”对她说:“妈妈,我希望你能幸福。小北会一直在你的心里。”

  她抱了抱他,泪如雨下。程序关闭的那一刻,他的眼神渐渐失去光彩,最终化为一片空白。

  她回到家,打开了小北的旧相册。那些真实的笑脸,混乱的涂鸦,还有他写给她的那封信……

  几个月后,她带着小北的照片和画作,踏上了一次海滨旅行。她站在沙滩上,看着广阔的海面,深吸一口气。

  海风吹来,仿佛带来了小北的声音:“妈妈,阳光很好,你也要好好的。”

  她笑了,带着泪水,笑容中多了一丝久违的释然。

——————————

  情深浅别

  林小冰

  徐志摩作别康桥是轻的,散淡得让我想起雾蒙蒙的温润之气。告别往往很重,是大雪纷飞,是风樯阵马,凛凛的孤绝之气。

  小时候,一块石头,一条手绢,一张明信片,一封信,都积攒起来,旧物积满抽屉。那背后的人,那段情,那个故事,使人怀恋,挑挑拣拣却一再难以割舍。

  人生有许多不舍得,人生亦要舍得。

  能有多大的抽屉,盛放如此多的不舍呢?到后来,旧物零落西东,无意间就与之告别,只剩收藏自己喜欢的茶。架子上是陈年普洱、老白茶和岩茶。放了20年的熟普洱拿出来分享,毫不心疼,只固执地迷恋生普的味道、老白茶的药香,舍不得开封,舍不得尝。对于红茶、绿茶,我便是一个薄情之人,在阳春三月,在金桂飘香,趁新鲜劲,一泡又一泡。

  喜欢与己对饮,在一盏盏茶中,热泪汹涌。

  而立之年,听闻义父脑溢血,说走就走了,一脸春光的笑却成了我的泣泪热滚,每一滴全是刻骨的疼痛。

  春寒料峭的夜,奶奶走了,只觉满目黄沙,最后一抹余温消散,我长跪痛哭不止。

  告别之痛,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下笔便是血泪,不忍再读。也是《天仙配》的撕心裂肺,《白蛇传》的黯然遗恨,更是李煜的无限江山,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告别的刹那,声声慢又声声难,人比黄花瘦。明晃晃的一刀刀割下去,疼,却不能言语。

  告别的轻重,说到底是和血脉、情感捆在一起,是和你的舍与不舍绑在一起。在告别里,可以看到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留下的纵横捭阖,可以闻到春意花香或是凋敝枯枝的味道,更可以见情义,见人心。

  在时间的经脉里,人世变迁,寻常离别,是每个人一直在做的功课。时光是一把离弦之箭,再回首,频频告别。

  对你说要做一辈子姊妹的人,对你说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人,父母配偶孩子兄弟朋友,终有一日各分天涯。人生是一场漫长的旅途,陪你看风景的人走着走着便散了,湖心亭看雪的是自己,听晨钟暮鼓的也是自己,地老天荒永世不分离是一个人的浪漫。某趟列车,某个村落,某条小巷,与你萍水相逢的人,其实教会了我们如何珍惜,而后道别。

  晨昏朝暮一弹指,年岁成须臾。

  日头刚出,沏一壶新茶,茶过数泡,一轮新月初升,暮色中熬着汤,与一日作别。立春伊始,春意涤荡,几番风雨烟岚,小雪已至,松子落满地时,与一岁作别。二十四节气内敛绽放,不息轮回,只是我的火树银花不再来。

  一日,一岁,一世,转个身便与光阴告别,先是惆怅伤感,渐渐地与时光慢慢糅在一起了。做它的同谋吧,越活张力越足。此去经年,活成一片雪,干净明洁,疏朗空散,飘于天地,闻得到时光的清冽之味,听得到天地洪荒的声声回响。

  宇宙光阴,山川河流,化石标本,哪一样不是在告别中完成新生呢?猿直立行走成为人类,沧海经地质运动成桑田。先祖迁移至中原,从淮河流域越过长江,一路南下,到闽广定居,而今我们早已把他乡作故乡。

  一日看到出海口有一湾,看到河流奔赴大海前的迂回与不舍,听到河流的呜咽,潸然泪下。生命似水,遇阻绕弯,一路奔腾不息,用它的柔韧与无邪,用它的年轻与饱满,也用它的野气与克制,穿过森林、荒漠、田园、沟壑,哺育了众多生命,消耗磨损了自己。纵然有千般不舍,拒绝时光,但始终还是要走的,奔流到海不复回,那最后的决绝足以动容。

  倏忽天寒,冬夜围炉煮生普,与茶耳鬓厮磨,唇齿间的气息带给人久远的暖意。真想有这样的告别,不疾不徐,不歌不吟,那便是对你、对我最好的告别。

  那日在江西寒溪村,三两茶友,品茶闲聊,窗外飘着细雨。离开时轻轻作别,那一刹,薄情亦深情。

——————————

  我们怎么告别呢

  李世杰(24岁) 中国葛洲坝集团市政工程有限公司职工

  “我们怎么告别呢?”“像当初见面那样。”

  《末代皇帝》里的这段台词让我想了很久。见面是顺理成章的,告别却不是。见面是开始,告别是终结;见面是两条线的交汇,告别是两条线的分岔。世上的事,总是离别更令人费解。

  大学毕业那年,离别从未如此真切地撞上生活。宿舍楼下那条石板路,我走过无数次。香樟树在阳光下摇晃,蝉鸣从四面八方传来,连空气里似乎都泛着潮湿的甜味。可就在那几天,那些熟悉的画面突然变得异样,好像再看一眼就要永远失去它们。

  行李收好了,毕业照拍完了,聚会散了。几个朋友站在宿舍门口,互相拍了拍肩膀,说些“加油”“常联系”的话。我当时也笑着点头,但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后来我明白了,那些话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不是真正存在的。

  我站在阳台上,看黄昏慢慢爬上操场。那时候,觉得离别应该是件大事,是一场值得记住的仪式。可它却这样不声不响地发生了,像一片树叶落在地上,没有回响。

  没多久,我便离开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是一座热带小城,在那里开始工作。

  我不是因为向往才去的,也不是厌倦了什么。说白了,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四下张望之后选了一个远离原地的方向,避开一切熟悉的东西。我不觉得自己勇敢,更不觉得自己果断,那不过是种本能。

  那座城市湿热的空气包裹着一切,连风吹过都黏着汗水的味道。我每天戴上安全帽,核对图纸、检查施工。忙碌让人无暇多想,生活变得像一台机器,每一部分都在运转。可到了傍晚,机器停下来时,我却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

  那时候,我会走到工地边,坐在一块石头上,看夕阳沉下去。天色暗得很慢,天边的云被拉得很长。这样的景色看多了,反而有点麻木。我坐在那里,偶尔会想起家乡,想起那条宿舍楼下的石板路,想起我们随口说过的那些“常联系”。可一想到这些,我又会觉得心里发紧,赶紧站起来往回走,像怕被什么东西追上。

  和家乡的联系一直没断,但也没近过。朋友们偶尔发消息,聊聊他们的近况:谁考上了研究生,谁结婚了,谁买了房。那些消息就像一张张明信片,看上去很好,但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总是回复几句,但很快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们不够亲密,而是因为时间和距离让我们变得陌生。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前行,渐渐看不到彼此的背影。那种疏离感不是一下子出现的,而是像水慢慢渗进沙子里,不知不觉就填满了缝隙。

  一年后,休假回国。飞机穿过云层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的天空。云海翻涌,阳光照在上面,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我以为会有很多感慨,可其实什么都没有。

  回到家里,母亲忙着给我做饭,父亲坐在一边问我工作的事。他们看上去很高兴,可我能看出来,他们也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他们不问我为什么回来,也不问我以后打算干什么,仿佛只要我待在家里,就够了。

  朋友们见了我,说我变了。他们说我没那么急躁了,看上去更稳重了。我笑着点头,心里却有些发酸。他们看不到的是,我变得更稳重不是因为成长,而是因为失去了某种东西。我变得谨慎,是因为我开始害怕失去。

  休假的最后几天,我去了母校。校园还是那个样子,香樟树还是那么茂盛,蝉鸣还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只是操场上多了一些穿着学士服的学生,他们在阳光下大笑着拍照,嬉闹声传得很远。

  看着他们,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告别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你意识到将要分别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开始了,而它的结束,也不是在你说“再见”的时候,而是在你真正释怀的时候。

  告别并不只是失去,它也是一种积累。那些离开的事物会以另一种方式留下来,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在某个时候突然出现,让你感到惊讶,又感到安慰。

  李煜在《相见欢》里写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句话曾让我觉得悲伤,觉得人生像流水一样不可逆转。但现在想想,那水流的方向,不是毁灭,而是延续。它带走了一些东西,也带来了新的可能。

  我们总会告别,但告别不是终结,它是一场过渡。它让我们学会接受失去,也让我们学会珍惜拥有。就像那句话说的:“我们怎么告别呢?像当初见面那样。”

  告别不是为了结束,而是为了以另一种方式开始。我们带着过去的记忆,走向未来的路,直到下一次重逢。

——————————

  奶奶的葬礼

  杨超辉(25岁) 温州大学硕士生

  奶奶还是走了,在中秋节前两天。

  没人知道奶奶具体是几点走的。听二叔说,他去敲门没人应答,推门进去,奶奶身体尚有余温,但已经没了呼吸。二叔说着便哽咽起来,嘴里喃喃道“我没有妈了”“我没有妈了”……跟着眼泪鼻涕就一起流出来,印象中从没看到二叔这样哭过。在我心里,成年男人是不会哭的,至少不会在旁人面前哭,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

  说起来,我与奶奶的关系不算和睦,“隔代亲”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问二叔:“现在怎么办?”二叔稍稍止住泪,然而还是晃神,嘴里念叨着,“妈前两天还跟我说,想等中秋大家回来聚一聚,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见一见也好交代一下。当时我还劝她不要瞎想。”

  奶奶终究还是没等到中秋,大概人死总有定数,传说人是能预感到自己将要离世的。一想到这次中秋大家都要再见面,只是再也没有奶奶,我也不禁泫然欲泣,只得安慰自己,奶奶是去找爷爷团聚了。这是爷爷走后的第二个中秋,大概奶奶是怕爷爷太孤单吧。人生无常,死生亦大矣。农村看重葬礼,要请家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来主持。二叔定定神,便去找三爷爷商量葬礼的事。

  二叔离开之后,只剩我一个人在家里。我知道奶奶此时就在后院屋里,静静地躺在床上,慢慢变冷。我盯着那扇门,黑洞洞的,身体仿佛也在跟着变冷似的。

  很快,三爷爷来了。天刚蒙蒙亮,爸妈也赶最早的一班船回来,一家人勉强算是齐了。爸爸和二叔相顾无言,只觉得一张口似乎又要哭一场。接着来的就是邻里乡亲,大家得到消息,也来看看是否能帮得上忙。我还是没缓过神来,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亲身经历亲人的离去。爷爷过世时我在外地上学,所以感觉并没有这次这么强烈。然而此刻我知道奶奶就在后院屋里,也许就在我还做着梦时,奶奶在梦中呻吟着走了。

  洗漱完毕后,我就呆呆地坐在堂屋,看着来往的人。妈妈来问我:“怎么回事,一个人坐在这边发呆,来搭把手吧”。妈妈知道我向来胆子小,又爱胡思乱想,更何况在生死面前,忙起来总会好些。在厨房择菜,听到两个与奶奶年纪相仿的阿婆笑着跟妈妈说:“你婆婆有福气,生病有你们服侍。现在走了也好,天不热,操办起来也轻松些。”只觉得特别刺耳,我不知道什么叫“走了也好”,明明奶奶还想着中秋能对坐团圆,死前的最后心愿都没能了却,如今孤零零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怎么能算好呢。奶奶才74岁,在如今这个时代,总算不得是高寿、喜丧。

  大概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心里有些愠怒,但总不好发作,还是默不作声,听着她们继续说说笑笑。

  快中午时,扎灵堂的来了。小时候吃“白喜”时,只看他在别人家忙前忙后,如今也来到我家。堂屋已打扫干净,只剩下奶奶的冰棺居中放着。一碗白米,插着几炷香,旁边摆上电子蜡烛、生肉、水果之类的,这样便算作供台了。两边挂上写好的挽联“音容笑貌,永垂不朽”,一切布置妥当,之后便等出殡时再来。

  葬礼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看起来一切正常。在我们这里,不管办什么事,最要紧的就是打麻将。一打便是十圈八圈,往往要到凌晨才停,抽烟喧闹。尤其是夜深,声音在耳朵里发痒、躁动。人不静,睡不着,心思也就随处乱飞。我总觉得打麻将和葬礼格格不入,明明是件极悲伤的事,何以要来娱乐。

  大概人们总是喜欢热热闹闹的。我心里虽然不悦,但也有些感谢他们这些打麻将的人,这么多人,总比让我一个人待着要好。隔着几堵墙便是棺材,哪怕里面躺的是奶奶,哪怕知道爸爸此时大概正跪在堂屋守灵,我也害怕。

  中秋过去,到了出殡的日子。最小的姑姑也回来了,跪坐在供桌旁,扶灵痛哭,扯着嗓子喊着“妈欸”“妈欸”。我只觉得诧异,这种戏剧化的场面已经很久没看到。我之前以为我会哭,可是这几天我一直没能哭出来,只是憋闷得慌,屋内屋外笼罩着低气压。众人拉开姑姑,劝她节哀。劝解多时,姑姑才止住了哭声。扎灵堂的送来孝服,分发穿戴完毕,我和二叔家的哥哥便跪在棺材旁边,烧着黄纸。屋子里人挤人,烧出来的烟散不出去,直呛人。看着哥哥嘴里念念有词,眼眶随之湿润起来,我不知怎的,也觉得悲从中来。想来终究是结束了,人生苦短。今天之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烧完黄纸后,大家退到门外,在三爷爷和扎灵堂的指挥下,依次上前鞠躬、磕头。冰棺棺盖此时已经揭开,出殡前,这是最后一眼。大家绕着棺材,缓步地走着。之前妈妈叮嘱过我“要是害怕的话,可以不看”,我本来也想着不看,但是一切归尘的悲戚感总是挥之不去,还是想看最后一眼。我忍着害怕,往冰棺里看了一眼,只见奶奶的面容已如黄纸一般,蜡黄无比,脸也肿胀起来,不似生病时消瘦,竟没有一点之前的样子。

  奶奶的遗照是我拿去照相馆处理的,是生病后找时间拍的,照片上是微笑干瘦的一个小老太太。我记得奶奶的样子,只是与棺材里躺着的人,再找不出什么相似点。扎灵堂的师傅说“你们子孙孝顺,老人的面相很好”,我更是诧异,这样就算面相好吗?我不懂这背后的标准,只是这最后一眼在心里久久不能忘怀。

  出殡要坐着灵车到火葬场,天还是一团黑。火化完后需要捡骨,其他人都走了,爸爸准备一个人进去,我和妈妈担心,便也跟进去了。我看着焚化炉轰隆隆燃烧,拉出来之后,大部分已经成灰,只剩下一小部分的骨头,细碎不堪。奶奶是小小的,骨灰盒更小,就这样还是塞下了。

  人的最终归宿,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爸爸静静地捡着,看不出表情,爸爸一直就是这样,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合上骨灰盒的盖子,我竟然在爸爸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波澜,那一闪而过的浓郁的悲伤,我甚至疑心那是错觉。

  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虽然是火化,但还要送回去安葬。奶奶终于要去找爷爷了。一切结束,原本人来人往的家一下子空了。我、妈妈和爸爸坐在房间,冷不丁地,爸爸突然红了眼眶,抽泣起来,继而声泪俱下,哭着道“妈妈也走了,我没有爸爸妈妈了”,那一刻我不禁为之一颤。原来,在火葬场里我看到的并不是错觉,盖上骨灰盒的那一刻,是爸爸与奶奶——与他的妈妈真正的永别。

  这几天爸爸积压的感情在此刻倾泻而出。长兄如父,爸爸一直强忍着,像一尊石像,严肃地一丝不苟地办完所有事。这一刻他终于也成为孩子,诉说着对爸爸妈妈的绵绵哀思。而哭,正是一个最原始的方式,一个最原始的孩子与爸爸妈妈交流的方式。

  死亡似乎总是伴随着哭泣,不管是呜咽还是号啕,总要哭一哭才算收场。哭泣和眼泪,此时成为人与世界最原始也最深刻的对话,宣泄着言语所不能表达的幽微情感。

  说起来死亡到底是人生必经的事。生命是一段向死而生的逆旅,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最后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是人生于世,终究还是不愿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不免要怒斥光明的消歇,最后慌慌忙忙过一生。

  人世间,谁不是蜘蛛缀网,不厌其烦地在生活中缝补一个个陈旧的窟窿。当有一天,长辈的蛛网再也无力缝补,我们就得顶上来。一个家庭也好,一个族群也罢,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延续了下来。

  奶奶葬礼结束,从悲痛中走出后我猛然发现:生死是每一个人必修的课,是人类永恒的话题,而死亡,是唯一不灭的灯塔。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4年12月02日  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