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离不开两样事物,一样是山,一样是水。

  山自不必说,千年历代的更迭总是人类伐山占野的结果,今人寝卧之地或许还埋藏着几颗裹着冰的种子。至于水,且不谈自然造物,光是经人取用的就不在少数。饮用、清洗,一滴水汇入城市,依照着标准进行处理加工,最后被分往各处,各司其职,直到从地表蒸发。在被六十进制囿住的分秒中,渗透进一呼一吸间的水汽总让人恍神,未经驯化的河溪该是怎样?于是很多年前就被水擅自缠住的羁绊再一次引着人,往记忆深处去了。

  我生命中和水的联系,大概从注定的某一年吉时就开始了。老一辈人建房讲究依山傍水,小村的建立者选择了这个山坳落脚,往后的年岁就和水成了对邻。受临水而居的情结所影响,老家的屋后是井,井下流溪,溪经塘,而后汇成江。

  屋后的井,自打我有记忆以来就存在了,至于它的由来,相传是某位先辈为取水便利而挖掘的。没人能说清具体是谁家的、哪一位先辈的,故而方便了不讲道理的孩童拿距离说事:离我家近,那便是我家的。这样荒唐的理由并未遭到多大的非议,同龄的孩子无从反驳,年纪稍长些的又不愿理会如此幼稚的把戏,于是就这样糊涂草率地定下了一口井的姓氏。

  被我强行赋上姓的井,我自然费上不少心思去观察:不似寻常的井是黑洞洞的一口,这口井却是方方正正向外敞开,不过一米半深的水中荡着成丛的水草,日光下,偶可见清波嫩叶间浮着像鱼苗似的生物。但我确实没从井里打捞起过一尾鱼,长大后的许多年间也再没见过鱼的踪迹。鱼去哪儿了?对于这个问题,我曾设想过许多天马行空的答案,是春天被归来的燕子叼走了?夏天和放进井里冰镇的西瓜一起被捞起来了?秋天准是被井边树上悬顶的果子给砸晕了!冬天大概是被冻落井底了吧?在众多堪称奇闻的设想中,我翻出了听上去最为合理的一条——兴许是顺着井底暗道游进小溪,溜走了呢?

  屋后的井下,有一条从更深处的山涧流淌至此的小溪。溪的上游我也曾造访过,那是一处颇大的湖,湖的源头连着山,被长辈用来告诫孩童诸如“山有猛虎”一类的话语唬住,再往里却是我想一探究竟也不能了。从大湖出发,沿着曲折的山间道往回走,一路相伴的溪涧受乱石杂草的阻拦,等到井边就只剩下不过半米宽了。年幼的我一边叹服于一条溪的韧性,一边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该怎么用言语去描述那一刻我的震撼,多年以后我偶然从辛弃疾的集子里读到一句“清溪奔快,不管青山碍”,想来最是贴切。

  那时的我还没有放弃对井中鱼的追寻,常常花费一个下午,翻遍溪底的石块想要捉得几尾,结果除了把水搅得一片浑浊外一无所获。不,不能说是一无所获,倒是有几只拇指大小的河虾被这一通天翻地覆吓得从石底爬出来,想要逃过此劫,不料又被我用溪边的海芋叶兜住。记不清是从哪里听来的,据说野生的河虾会捕食小鱼苗充饥,于是我异常气愤,认定了是这群坏家伙把我的小鱼拆食入腹,赌气般用原本为鱼准备的玻璃缸将它们蓄养起来。夏天结束,小溪失去了片刻的清澈和水底的河虾,我获得了因触碰海芋汁液而过敏红肿的双手。

  小溪很长,长得连通了小村的上边与下边,顺着通路延伸的方向默默地流淌。鱼缸里的河虾日渐长大,我也照例风雨无阻地步行上下学。与溪同行,虽然嘴上说着已经不关心鱼的去向,走在路上时眼睛还是忍不住张望,幻想着能从随风摇曳的绿影间觅得一尾。直到绿意褪减,我还是没能邂逅鱼的身影。伙伴同我耳语,或许是一路被水裹挟到了这儿,进了溪边的水塘。

  这样的怀疑并非没有缘由,离溪不远处,一户人家圈了一处水塘。最开始,水塘是供村民取用浇灌周边的菜地,后来水塘主人每年也会投些小鱼苗进去养着,如同跌进人海一般,这样一来,就算我的鱼真的混在其中也再分辨不出来了。我不禁有些沮丧,为一条鱼的失踪,也为一个没有根据的梦的破碎。这并非意味着我确定小鱼游进了水塘,只是想着或许它混在被舀起的某一勺用来浇灌的水里,如今已经化作养分混在泥土里辨认不出,徒留我和我那没有鱼的鱼缸在世上。

  而后的几年,我不再纠结于鱼的去向,也鲜少提起井里曾经可能有过的那几尾鱼,生命中因小鱼出逃而空出来的那一块,后来被成长的压力填满。水塘边菜圃里的菜依旧长势喜人,我的河虾没有活过第二年夏天,年少时那些天马行空的设想代替它们成为鱼缸的所有者,被收起来不知道堆在哪个角落蒙上岁月的尘。

  我从书里看到,井里的鱼确实可能会顺着水流游走。屋后井,井下溪,溪的尽头是一条大河,据说最终会汇入赣江。我的鱼儿奋力游,也许能在更广阔的天地安家。鱼会想家吗?我没有答案,但梦里频频出现的小村提醒着我,我会想家。于是我迈出梦里还来不及抬起的腿,启程返乡。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少了人的打理,溪边的野草愈加猖狂,层层叠叠将溪盖了个严实。在叮咚声中拨开层层交叠的野草,清瘦了许多的溪水还在流淌,向着故人离去的方向。捧起一把,这一汪从山林里析出的野水濡湿衣袖,慢慢渗透进掌心的纹路,我明白这是我经年同水打着交道,水对老友的迎候。我踩过很多年前离开时留下的脚印,逆着长长的溪一直走啊走,一路上途经溪边塘,走过海芋丛,最后来到井边。

  水仍然,草依旧。留居于此的日光又降下来,我走近了瞧,井底似乎荡过一尾金鳞。我想,我找到了。

  山溪奔也,我这尾鱼,终于游回了故乡。

宋巧琳(19岁) 豫章师范学院学生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1月06日  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