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北京朝阳,窗台上的一盆茉莉花在夜间开放。廖野/摄
冬天,熬过去,就是春。这是北漂小李从植物那儿学来的。
一到冬天,窗台上的那些花草就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和深埋土里的根。但小李还是担心,怕它们熬不过去。每天起床,30岁的他都会到窗边的“空中花园”看它们。
它们确实在“空中”。52.6平方米的出租屋里,花草不占一寸地,全都长在窗外。小李用几块木板,在11楼的防盗窗上铺了一片空地,只有0.7平方米,养的也不过是些栀子、茉莉、薄荷、兰草之类的“人间凡种”。
要说这些花草不珍贵、不稀罕,也不见得。小李养它们,跟养娃差不多,怕它们春天渴着、夏天热着、秋冬冻着。
每次出差前,他都对妻子千叮咛万嘱咐养好花,仿佛交待终身大事。出差后不放心,他还要跟花草“视频”。
其实,也不是说这些花草多么重要,死了大不了再种,但小李总觉得,这些花草也是命,只要活着就跟一只猫、一条狗没什么区别。
小李的出租屋里,还养着两只猫,猫常把花草叶子啃出豁牙,如此已有3年。
后来,小李听说,有一种草是专门给猫吃的,叫猫草。买了才发现这种子跟麦粒一模一样,猫草就是麦草。这个老家遍地种着麦子的河南人愣住了。
愣住不是惊讶猫草就是麦草,而是惊讶麦子怎么可以卖这么贵。
在北京,买一袋猫草种子要两元,里面不足100粒麦子,净含量只有3克,如此算来一斤猫草种子能卖333.33元,而2024年河南的麦子一斤的收购价格在1.23元左右,相差约270倍。小李心里滋生了回家种麦子当猫草种子卖的念头。
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小李只能种上屁股大一点地方的猫草,以供爱吃草的猫打牙祭。
一茬草,不出半个月就被两只猫吃完了。他就再买来种子,再种下去,三五天又破土而出,再过三五天能长一寸多高,像月子里的婴儿,一天一个样。小李就喜欢看着植物一点一点生长。有时,他还把发芽的蒜和发芽的姜埋进土里,不是种来吃,只是种进去,让它们活下来。
有一次,他买来南瓜煮汤,从南瓜瓤里掏出的南瓜籽,和洗菜水一起浇了花。2024年春天时,种子竟发了芽,到夏天,南瓜秧爬满整扇防盗窗的护栏。入了秋,南瓜又枯萎得不成样子,到了冬天就彻底死了。
小李知道,这是南瓜的命,总有一些植物熬不过冬天,枯萎是命数,也是新循环的开始。
跟窗台上的植物打交道久了,他能从声音上判断,秋天的风,跟夏天的不一样。秋风刮过来时,是清脆、缓慢的沙沙声,像纸张褶皱时摩擦发出的声音。
城市里的生活,时常把他挤到这逼仄的空间里感受自然。凑近花盆,还能发现清代文学家沈复在《童趣》中写的另一个世界——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有时,这片阳台上的花园会吸引蜜蜂、麻雀、喜鹊,两只猫看见它们,总紧张地盯着,这是出租屋里罕见的小动物。
妻子说小李年纪轻轻,莳花弄草的,跟个退休老头儿似的。虽说小李年纪不大,但爱种东西已有近20个年头,小时候就爱种东种西,种过竹子,种过西瓜,种过指甲花,种过太阳花。
长大后,小李当了记者,在北京漂。在一个网络平台上,他编辑个人资料时,没选“传媒业”,选择了“种植业”,他的个人简介是这么写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啥也不种,锄头上锈。
有时候,他觉得这一行,跟农民没什么区别,也不是说他非要种出来个啥,单单是种,就其乐无穷。
有时候,他又觉得这些植物在城市里跟着他,受罪,常饥一顿饱一顿,还要帮忙吸雾霾、吸甲醛。
他打心底里不喜欢大城市的生活,如果不是这份工作,早“解甲归田”了。北京城的楼,跟他们村的树一样多;北京城的人,跟他们村的草一样多。
就拿这块“空中花园”来说,由于建筑物太密,冬天,爱晒太阳的小李和他的花草每天只能晒两三个小时的太阳。但在村里,冬天,他可以从早晨一直晒到傍晚,还晒不够。
尽管如此,现实却是,农村人都在往城里钻,田地荒了,跑去城里四处“开荒”。他见过有人在楼顶种水稻,在高层阳台上种西瓜,楼梯拐角也见缝插针地种两盆葱,小区里的围墙根儿也有人刨出一绺地,种上白菜或蒜苗。有些人不是农民,胜似农民。
如果去房价超过10万元/平方米的北京老胡同里转转,四处都能看见泡沫箱、水桶、轮胎、饮料瓶等做成的花盆,盆里装着土,土里种着五花八门的花、草、菜。犄角旮旯,方寸之间,中国人都能“生”出一块儿地来,尤其是老年人。
数十年来的城市化进程,好像并没有“化”掉现代中国人田园牧歌式的梦。小李甚至感觉,城市化程度越高,人们对自然的向往反而越甚,越崇尚自然主义。
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奔忙,很多时候,一点点绿意,都显得尤为珍贵。小区的绿化率,成为人们选择居所的标准之一;百年古树也要被开发商从深山老林搬进城里“安家”;办公室、商场都摆上花草,仿佛这样才更有生机;环城路两旁的花盆井然有序,一年四季都在更换绿植。
困在京城,小李最喜欢挨着窗台工作,因为窗边抬头能看见自己养的花草,比抬头就是生满锈的铁窗看着舒服多了,花开时,也能闻到花香。
写累了,他就去窗边浇浇水、翻翻土,人一下子就松弛下来。他说,看着植物生长,能感受到仿佛有一种力量,从一个生命传递到另一个生命。
小李还有一个癖好,喜欢闻土,尤其是土地翻耕时的味道,他觉得香。那总给他一种置身故乡田野的错觉,像父亲、母亲一样在田间春耕秋收。
小李的父亲是农民,种了一辈子地,好像还没种够。老家院子里里外外,都被父亲种上了花草树木,每次回家,小李总能发现院子里有一些新物种。
3年前,小李结婚前,他父亲特意从院子里挑了两盆长势不错的映山红,送给1000公里外的亲家,当一份见面礼。结婚前,妻子说,婚礼不想在酒店办,想找一块草坪。于是,小李跟父亲商量,把后院清理出来,收拾平整,买草籽撒上,自己种草坪。
然而,种了一辈子水稻、小麦的小李父母没想到,要种出一片草坪,没那么容易。起初,小李从网上买来草种,他们第一次撒下,院子里稀稀拉拉没长出几根,又补种了第二次,还是失败了,婚礼的日子却愈来愈近。
后来,他母亲去池塘边,把野生狗牙根的草皮一块块铲起来,又一块块铺在后院,每天浇水,才赶在婚礼前,养出一片草坪来。草坪两旁种的菊花与格桑,也在10月如期绽放,他和妻子的婚礼,就是在那片一家人亲手侍弄出来的小花园里办的。
跟街边花店里卖的鲜花比,小李更喜欢自己种出来的花。在远离故乡的京城,窗台上的茉莉一开,满屋清香。他一直想不明白,现代人怎么如此喜欢香薰,这种化学合成的香,哪一点比自然的香味好。
小李种得最多的,是花生,因为小李喜欢吃花生,但在北京种花生,从来不是为了吃,只是想种。看着花生长出苗,开出花,他就感觉跟故乡和家产生了一种连接。
在河南老家,小李的父母也种花生,但这些花生是要卖钱和榨油的。每年秋收后,小李还会收到母亲寄来的一小编织袋的花生。
前一阵,小李去采访贾樟柯,无意间得知,贾樟柯也爱吃花生。他把母亲寄来的花生拿去给贾樟柯也尝了尝,贾樟柯讲到小时候第一次吃花生的经历,吃的就是他父亲的朋友,从河南带回来的花生。
小李从小就瘦,肠胃不好,母亲常说,小时候亏待他了。自从12年前外出念大学,他每年都能吃上家里的花生,有时离家时,别的不带,花生一定要带。母亲常叮嘱他,在外忙活,来不及吃早饭,就抓两把花生米放在口袋里,“花生米养胃”。
所以种花生对身在异乡的小李来说,是个大事儿。他在武汉的大学宿舍里种过,有一次,直接把花生米丢进洗手池,过了一阵,花生秧茂盛得把下水口都堵住了。他在北京的出租屋里也种过,去楼下挖点土,把花生米装在拦腰剪断的矿泉水瓶里,浇点水等它生长。
他觉得花生就是他自己,是一粒来自故乡的种子,种在了异乡的土里。小李一出差,花生就成了“留守花生”,三五天回来,就旱死了,这样的事儿不止一次发生过。
旱死了,他就继续种。他的窗台上,花生从未中断过,好像在给自己续命。只是无论如何,这些花生从不像他老家河南种在地里的花生那样,结出果子。只有一次,他看到花生开花了,很欣喜,但花也就开到秋天,挖出来,根上啥也没结。
从农村走出来的小李,靠在阳台上种花种草种花生,让自己离土地、自然、故乡更近一些。
当记者的这些年,他四处游荡,走到哪里,植物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的文字和镜头都捕捉过许多植物。
去年,他去了在湖南资兴洪灾中受灾最重的小镇,一些房屋都被冲毁,庄稼被埋在泥里,一些树被连根拔起。他到现场时,洪水早就退了,灾难已过去一个月。他发现,就是这段时间,一些野草又从路边的淤泥里冒出来,偶尔还能看见芋头的嫩芽,在无人居住的房子里生长。
他说,他能感受到属于它们的生命力,只要洪流退去,冬天走远,那些埋藏在土地里的种子和根,都会在春天苏醒。
廖野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1月22日 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