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世法的一生中,有很多个“第一”。
1949年高中毕业,他来到中国共产党面向新中国工业体系建设、创办的第一所新型正规大学——大连大学(大连理工大学前身),1952年到长春光机所工作。他先后参加我国第一台光学经纬仪(大地一号)、第一台红外光谱仪、第一台中子晶体谱仪等光学仪器的装校、检验工作。
1960年,他作为中共中央批准从全国选调的首批105名中高级科技骨干之一,参与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研制工作;1963年年末,他研制成我国第一个实用玻璃光纤传感器,在国际上首先成功研制玻璃光纤,并作为传感器应用于光信息传输。
“有创新的科学研究,一定是高水平的。你凭什么创新、超过别人,靠的是学习。向权威学习,找到问题,然后推动创新。”吴世法说。
少年立志,“我想读一辈子的书”
1928年,吴世法出生在浙江省东阳县(现为东阳市)的一个贫困农家,家里只有三分祖传田地和30平方米的房屋,还曾遭两次大水和一次大火洗劫,让本就贫寒的家境雪上加霜。母亲曾在当地秀才家做其夫人的保姆,父亲则从小给财主家看牛。后来父亲在浙江省分水县(现为桐庐县分水镇)学泥瓦匠。吴世法3岁左右,学成的父亲开设小作坊,把妻子和两个儿子接到分水县。“我母亲非常高兴,她原先做保姆,现在有人叫她‘师娘’了。我和哥哥也高兴,在老家我们没条件上学,现在都有机会进小学堂了。”吴世法说。
然而乱世之中找不到一张安静的书桌,逃难、空袭、警报一直伴随吴世法的中小学时代。吴世法初小快毕业时,为了躲避日寇侵犯,全家迁回东阳老家,小村庄没有学校,吴世法每天要走两个多小时的路,到镇上的中心小学上课。
两年后,他回到分水读高小,整个浙江省几乎全部沦陷,分水属于敌后游击区,几乎每天都有日本战机在头顶盘旋,发动四五次空袭,投下炸弹或燃烧弹。白天躲避空袭,晚上学校老师组织孩子们组成抗日宣传歌咏队,在县城的大街上唱抗日歌曲,吴世法就是在那时学会《义勇军进行曲》的。
吴世法读初中时,家境不允许他和哥哥同时在初中读书。读完初一后,吴世法曾跟父亲学过一年泥瓦匠。父亲想让吴世法接班,一天傍晚,两人坐在大门口的石板凳上,父亲问他:“以后你想做什么?一直跟我干下去,好不好?”吴世法回答:“我还想继续上学,将来当工程师。”父亲告诉他:“跟我学,你也能当工程师呀。”吴世法对父亲钦佩有加,父亲没上过一天学,但那时已是分水县泥瓦工艺的第一把手,在邻县也非常有名。他懂得利用杠杆原理,扶正歪斜得快要倒塌的二层楼房,他设计的柴火炉灶省柴、省时、高效率,工艺完全符合燃热空气动力学原理。吴世法相信,跟着父亲学习,自己也能成为工程师。
但他的志向更远大。他回答父亲:“我想当大工程师。”
吴世法读高小时,杭州沦陷,全家逃到父亲在乡下的亲友家。亲友家有一座水磨坊,看见磨坊里水力磨面粉、水力舂稻米,他感到非常神奇。他沿着磨坊的水渠溯源,找到了堤坝,发现这是水力磨坊的源泉。吴世法幼年在东阳时,老家条件落后,磨苞米粉、舂稻米都要靠人力。那时母亲每周带吴世法一起去磨粮食,虽然小孩子出不了多大力气,但母亲也让他帮忙推磨,教育他“勤奋才能养活自己”。看到水力磨坊后,吴世法感到这个设备很了不起,“以前我们每天要自己勤奋劳动,才能吃饱肚子,现在水就能把这些活儿都干了”。
读初中后,他知道了水的势能可以变成动能,帮助人们劳动。初中毕业后,吴世法考入杭州高级中学。高中期间,吴世法对物理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喜欢做物理实验。学校还组织学生参观过钱塘江边现代化的燃煤火力发电厂,这也让吴世法兴趣十足。他暗下决心在高中学好物理课,考上好大学。
后来他又了解到,1918年,孙中山曾在《建国方略》中提出三峡工程的原始设想:“当以水闸堰其水,使舟得溯流以行,而又可资其水力。”他心中想当大工程师的梦想逐渐具象,希望将来能参加国家长江三峡大坝水力发电厂的建设。
立下为人民服务的初心:“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的专业”
吴世法高中毕业时,家里很难供他上大学。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一年,吴世法迎来了“天上掉下来的机会”。1949年,新成立的大连大学开始招生,实行供给制,不收学费,生活费用也由国家供给。就在这一年,吴世法在上海考上了大连大学工学院。
他原本报考电机系,但被分在化工系。“我能上大学全靠共产党给我创造的机会,所以我已经下定了为人民服务的决心,国家让我念什么,我就去念什么。”吴世法说。
吴世法读到大一快结束时,我国光学泰斗王大珩归国,参与创建大连工学院(大连理工大学前身。1950年大连大学名义取消,成立大连工学院、大连医学院等)。当时学校和物理系主任王大珩到各系动员学生自愿转系到应用物理系,吴世法很高兴地转到了自己梦想的应用物理系,研读光学专业。
当时为了满足国家经济建设和科技发展需要,学校要求应用物理系学生3年毕业。那时第一学年已经结束,吴世法和同学们要在余下的两年内,学完后3年的课程。为了给同学们创造学习条件,学校调整宿舍,两三人一个小房间,晚上不要求熄灯,可以随便“开夜车”。当时有两三位同学,因为学习太辛苦、身体顶不住而退学。吴世法则在苦学的同时注重劳逸结合,基本保证每天6到7小时睡眠。“我还是比较能睡的,也可能是太累了,一想睡就能睡着。”
1952年一毕业,吴世法被王大珩选中,分配至他主持创办的中国科学院仪器馆(长春光学精密机械与物理研究所前身),参与了多台高精光学仪器的研发,见证了我国精密光学仪器从无到有、从少到多、逐渐比肩世界最高水平的早期过程。
20世纪50年代,苏联援助我国建设了一个中子反应堆,但没有配备中子晶体谱仪,于是长春光机所开始动手自研。中子晶体谱仪是高度精密的仪器,吴世法在参与仪器安装调试时,发现精度总是不达标。反复研判后,他发现问题在于这台仪器是用一台高射炮的炮架改造的,炮架没有高精度要求,导致了精度不达标。为了让仪器达到标准,吴世法思考出增加一条精密垫片的方法,经过20多天不分昼夜的改造,使仪器达到和当时全球最高级的中子晶体谱仪相当的精度。其间吴世法还曾累到晕倒。“我国的第一台中子晶体谱仪,就是用一台高射炮架做出来的,在有限的条件下,还能做出这么高的精度,靠的是创新。”吴世法说。
科研报国,为新中国核盾炼出“火眼金睛”
1960年4月的一天,吴世法接到了一项神秘的调令。长春光机所党委书记通知他,中央组织部点名他到北京去参加一项尖端科研任务,而且要马上到北京报到,具体做什么,党委书记说他也不知道,而且吴世法刚结婚一个月的爱人、也在长春光机所工作的简佩蓉不能同去。得到消息后,吴世法还未与爱人商量,当即表态:“党哪里需要,我就去哪里。”
到北京报到后,吴世法才知道,这项机密任务就是研制原子弹。
告别妻子,吴世法来到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爆轰试验场地——位于河北省怀来县燕山山脉长城脚下的“17号工地”。他和同事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建立高速摄影光测技术,这是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研制的爆轰实验任务中,首先需要完成的关键技术之一。
在“17号工地”的3年,正赶上3年自然灾害时期,研究人员们都“勒紧裤腰带”搞科研,不少同事甚至开始浮肿。最开始吴世法每个月的口粮是31斤,后来下降到27斤、25斤。为了保持体力,吴世法规划着,每天早晚各吃二两稀饭,中午吃两个馒头。粮食少了还不是太大的问题,当时蔬菜更是供应不上,周围很多能吃的树叶都被采摘完了,吴世法和同事们也没有时间去采摘树叶,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买化学酱油泡馍,填饱肚子。
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物质条件下,吴世法攻克了许多科研难关。当遇到新问题时,吴世法的脑子里几乎一刻不停地盘旋着这个问题,白天想、晚上想、吃饭想、走路想、坐车想,不想明白不罢休。有一次,时任二机部九院副院长的王淦昌在一场会议上给吴世法提了一个有关炸药爆轰聚焦原件的理论问题。当天晚上已至深夜,王淦昌打来电话,问吴世法在做什么。吴世法说:“我在想您白天给我提的问题呢。”王淦昌心领神会:“好,一定要把这个原理搞清楚。”
攻克爆轰高速光测技术期间,用当时国内仅有的一台狭缝高速扫描相机只能测量一条爆轰波形。为了实现两条内爆波形的检测,吴世法苦思冥想,直到一天凌晨3点多,终于想出用一种转向机构,把一台相机当作两台使用的技术方案。他立刻从床上起来,走到办公室,开始绘制转向机构的草图,等草图绘制完成,已经是上午10点。当天上午,他就拿着这个草图和同事们开会讨论。之后这个转向机构方案逐渐完善,成功实现了测量两条爆轰波形的目标。随着测量需求逐步深入,吴世法又设计了用一台狭缝高速扫描相机,测量飞片运动三维数据的技术方案,这个方案的草图是他在火车上绘制完成的。那天他扛着行李,坐火车到“17号工地”。火车上拥挤不堪,无处落脚,吴世法就把他的行李放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自己坐在行李上,拿出纸笔,绘制出了名为“轨迹法”的方案草图。后来,依靠转向机构和轨迹法的发明,吴世法团队成功地测量出了爆轰实验中的重要参数。
在钱伟长任总主编的《20世纪中国知名科学家学术成就概览》一书中,还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在原子弹研制的爆轰光测技术研究中,吴世法就提出了玻璃光纤技术方案,并设计出以玻璃光纤传输光信号的光纤光导束传感器,用于检测爆炸物体内部的光信号。吴世法提出这一方案后,1961年,国家核工业部就曾委托当时的外贸部部长派专人到世界各地去寻找玻璃光纤。但那时,国际市场上根本买不到玻璃光纤,只有一家英国公司同意为中国研制光纤,但要中国提供10万英镑的研制费。后来,吴世法在国内找到了合作研制玻璃光纤的单位,研制费用仅需10万元人民币。
1963年,光纤光导束传感器研制成功,并在1964年8月的爆轰试验中,被证实可以用于传输爆轰波和冲击波的光信号。后来,这项技术成为核武器小型化的爆轰试验中不可或缺的测试技术,被誉为中国核武器研制中的“火眼金睛”,获国家技术发明二等奖。后来一公里长的光纤也曾被用来替代几厘米直径的同轴电缆,用于核爆炸近区物理检测。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玻璃光纤和光纤光导束研制成功,并作为传感器应用于光信号传输,在国际上尚属首例。但由于吴世法研发的新技术涉及国防,有保密要求,在20世纪80年代解密后才得以向外界公开。
1988年,在第18届国际高速摄影与光子学会议上,王大珩对吴世法的相关特邀报告给予了这样的评价:“过去历届会议上很少看到有你们这样丰富内容的特邀报告,你们的研究水平不比国外差。”
志在千里,创新不已
1960年到1990年,吴世法在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流体物理研究所历任副研究员、研究员、高速光测技术研究室主任、研究所副总工程师,为中国的原子弹、氢弹、中子弹事业奋战了30年。
1991年退休后,他被大连理工大学物理系特聘为教授、博士生导师,开创中国近场光学、纳米光学技术、等离子体激元光学和近场增强拉曼光谱及其应用等研究,指导建立大连理工大学近场光学与纳米技术研究所,主持研制成功原子力与光子扫描隧道组合显微镜……
在近70年的科研生涯里,吴世法曾获国家科技进步一、二、三等奖各一项,他也是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和国家发明二等奖中的主要参加者,他的发明获得国内外多项专利。
他不仅践行了少年时代那句“学一辈子”的誓言,也把创新这件事坚持了一辈子。
时至今日,97岁的吴世法仍战斗在科研一线,虽年事已高,但锐意创新从未停歇,一如年少时光。近20年来,他致力于通过拉曼光谱血检筛查早期肺癌的研究,为癌症等重大疾病的筛查探索新方法。
提到想对年轻人说的话,吴世法还是那句“学习、创新”。“只要有比别人更进步的,就是最好的‘新质生产力’。”他还唱起从童年就伴随他的《毕业歌》来激励青年:“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毕若旭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3月03日 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