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总是浸润在连绵不断的恼人雨水中,笼罩在难以消散的浓厚水汽里。
小时候的春天里大多都是与村子有关的生活经历。当时通往村子的路还没有翻新,每到雨季,即使是慢悠悠的步伐也会惹得一身泥泞,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百花含苞待放但还春寒料峭的时节。幼时对泥点不屑一顾,回家以后却避免不了一顿责骂。慢慢地,在雨天我会稍加谨慎,却还经受着雨水带来的困扰。那时的狼狈,是伞面都遮挡不了的潮湿,也是裤脚卷起都避免不了的黏腻。
而我厌恶的雨天却是茶树生长的绝佳天气。儿时在老屋生活过一段时间,姥爷和我住在一起。他在后山包了一片地,搭建了一个小茶园,每天都起得很早去关注着茶树的生长状况——沉寂一冬的茶树冒出嫩绿的尖尖,棕黄的枝头爆出无数早已按捺不住的绿意。裸露的棕色山体错落着绿色的茶田,规整中酝酿的是经过一冬休整之后的春天气息。
姥爷乐意和我讲起为小茶园付出的心血,言语间满是对茶园的自豪和对春天的期待。他常常提起春寒时节采摘的明前茶,盛赞其为茶中经典。每到3月底,姥爷惦记着他需要赶在清明前几天采摘新茶,去茶园的频率也会因此变高。他同我说起此时的叶芽还是嫩绿的,含水量也极其丰富,伴有几分冬天的寒意,也可以减少虫害的侵扰,因此茶叶的品质也堪称上乘,不容丝毫马虎怠慢。一杯明前茶,熬过了难挨的倒春寒,冬日严寒里积蓄的能量,在春日的茶树枝头迎来和煦的春风,算是正式开启了春天漫山遍野的灿烂。等到山野里绽放着紫红的杜鹃花,春茶的采摘就算是进入了尾声。
在老屋的时候,我难得跟姥爷坐在一块,无论是享受春日雨连绵的清闲或是雨后治愈心情的清新,小孩子的耐心总是可以预料到的。我和姥爷之间仿佛凝结着时间的结界,每次回到老屋的时候,我总是停不下好奇心驱使的脚步,要一探究竟这乡村里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担心玩不痛快,我总会火急火燎地四处奔跑玩耍。而姥爷则是慢慢托起茶杯,轻轻地揭开盖子,左右微幅晃动着脑袋,缓缓地吹冒着热气的茶,悠悠地啜饮一小口。
每回姥爷喊我喝茶的时候,我都是“咕嘟咕嘟”牛饮完,撂下茶杯便再次跑进同伴的嬉笑声,奔向漫山遍野的生命力,急不可耐的样子每回都惹得姥爷哭笑不得。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杯温度适中可以让急性子的我一口气喝下去的茶,凝聚着多少姥爷对时间掌控的智慧。
姥爷常常兴致高昂地邀请我去小茶园,但我总会联想到春天那一地使我无所适从的泥——鞋缝里挤满的泥浆实在叫我对茶园提不起兴致,便也鲜少去。姥爷离开的那年,明前茶格外浓郁清香。只是打开密封的茶叶罐子,无需凑上前细嗅,便会陶醉在凝结着天地精华的芬芳之中。他好像一直陪在我身边,仿佛是吹过山间的风,又或者成为他挚爱茶园里那抹清新的绿意。我常抓住这最后一幅定格的画面,贪婪而疯狂地散播无处安放的思念。
光阴流转,如今喝茶也慢慢地融进了我的生活,成为我的生活习惯。品一杯热茶,在口中感受到清苦转为甘甜的余韵,何尝不是人生的缩影。等到降为温度适中的茶水,那般时间的流逝似乎在眼前上演着太阳在天空移动的轨迹,又或者鸟群从遥远的天际线飞过。从干枯萧瑟的冬天走到鲜花灿烂的春天,而后是满山绿意的盛夏再到层林尽染的深秋。循环往复的昼夜更替、四季更迭,不变的是身旁一盏清茶,那般清气总会引得我对姥爷的思念,曾经触手可及的亲密成为落空的失望,心中的思念只能等来世重逢才能消解。氤氲的热气似乎也通人性,会不时地幻化成姥爷的模样,让我忆起那段春时品茗的时光。
冒着热气的沸水注入白瓷杯中,墨绿色的茶叶随着水波开始上下翻飞,继而杯中水泛起透亮的青绿色,若隐若现的茶香也随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在整个屋子之中。时间可在这一刻静止,也能够从这一刻追溯回姥爷坐在竹椅上感受春天的时光。虽然那年清明之后的春天,再没有姥爷坐在桌前的身影,可是只要捧起一杯明前茶,茶香萦绕鼻尖,仿佛搭乘时光机一般,又回到了记忆里的春天。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再坐在他的身边,捧起一杯明前茶,和他一同感受着光阴的重量,该有多好。
汤慧(25岁)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3月31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