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像蚯蚓一样凸出而凌乱的青筋,就一起拥挤在二哥曾经壮硕的小腿肚上。

  二哥年轻时是个干活儿的好手,饭量大,力气也大。为了挣钱供我上学,每年农闲的时候他就去离老家几十公里远的地方挖煤。那些私人煤窑条件极为简陋,一个又窄又黑的洞口,黑黢黢地通向无尽的深远和幽暗之处。

  老家的人都说,下煤窑挖煤的人都是在血盆里抓饭吃,瓦斯和垮塌像拎着镰刀的死神,随时可能出现。我不知道二哥是怎样克服了第一次的恐惧,是如何下到那样幽暗无光的矿洞里。除了幽深,巷道还极窄,无法在里面站起来行走。二哥和他的工友们背煤的时候,常常只能趴在地上,一百多斤的煤炭装在篮子里,篮子吊在腰杆以下的臀部,最初是煤石灯,后来是矿灯,头顶套着矿灯,从几公里深的地底背着煤爬出长长的通道。

  我和二哥都爬行在属于各自的狭窄通道里。作为一个重新返校的插班生,除了每天争分夺秒,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我一直记得自己19岁时背着旧木箱离开村子的那个早晨,已经成家的三哥把留着买小猪的50块钱塞到我的手中,大嫂把卖折耳根的50块钱也塞进我的裤兜里。村口看热闹的很多邻居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人说,回来放牛这么几年了还回去读书,怕是瞎子点灯——白费油!当然也有人告诉二哥,即便读出来,成器了,人家也是回头就忘记你了。二哥笑着说,他想读,就让他去读吧!一回头,二哥又专心侍弄地里的烤烟去了。烟地都在离村很远的山上,烤烟季节,人背马驮。那是拼劳力拼体力的活计,二哥背上背着100多公斤重的一篮新鲜烟叶,还要负责赶马。烤烟结束,地里的苞谷收完,二哥又心急火燎地钻进煤窑里去了。

  后来,小煤窑变成了煤矿。一个深秋的夜晚,在煤矿挖煤的二哥被顶板上掉落的巨大煤块砸到了。小腿骨断裂,戳穿了皮肤,套在二哥小腿上的矿工靴根本脱不下来。三哥只好找来一把大剪刀,含着眼泪,把已经灌满血的矿工靴和小腿上的那一截裤腿一起剪掉。我深夜接到电话的时候,整个人都被吓蒙了。家有亲人在煤矿,我最害怕深夜的电话。我问伤得怎么样?三嫂说,砸断了腿。我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连忙说:“人没事就好,腿砸断了可以医好!”

  那次事故以后,二哥几年没下过煤矿。2008年,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我曾几次告诉二哥,不要挖煤了,种好地里的庄稼就好。2010年秋天,四十几岁的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那个带着3个孩子的女人,后来成了我的二嫂。我以为,二哥这回总算可以安心种庄稼了,他将像很多农民一样,一年四季忙碌在几块庄稼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新的生活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二嫂前夫的3个孩子中的两个已经长大,各自离家打工去了,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儿在上小学。又过了几年,最小的女儿读高中,到了正是用钱的时候。听说离家不远的一处煤矿招工,二哥又到煤矿干活儿去了。那时候矿洞里已经铺有轨道,二哥负责跟着轨道上的小矿兜运煤。我以为,用矿兜运煤,总会比用人背更安全一些。

  2021年那个深秋的夜晚,坏消息还是来了。那时候我在高中当班主任,查完学生宿舍刚躺下,电话响了。一看,是二哥打来的!那时候已经晚上11点多了。我知道,如果没有要紧事,二哥轻易不会在晚上10点以后给我打电话。电话里是他沙哑的声音。他说他的左手中指受伤了,煤矿已经把他送到了县城的一家私人医院。他说:“我本来不想打电话给你了,又想想,觉得还是要告诉你一声。”我迅速穿好衣服,奔出宿舍,骑着电摩托赶往医院。

  医院三楼骨科走廊里,二哥坐在候诊室墙边的一张长椅上,蔫耷耷的,眼神无助而疲惫,脏乱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上,苍白的脸上浅浅的一层煤灰使他更加憔悴。他嘴唇干裂,斜斜地靠在墙上,半闭着眼睛。医生说,就等你来,再顺便征询一下你的意见。那个手指头是保不住了,如果不及时手术切掉,非常容易感染。一旦感染,怕整个手掌都很难保住。情况都已经这样了,我们还能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呢?最后,二哥自己决定:既然保不住,那就切掉吧!

  从此,二哥的左手掌变得残缺不全。每次回老家和二哥坐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看他的手。他的左手中指缺了一个关节,在整个手掌中留出一个巨大的空隙。那么明显,空洞,突兀。每次看到,我仿佛能听见从中穿过的呼呼风声,依旧带着那个夜晚的寒凉;我仿佛能听到两年前那个秋天的夜晚,二哥在电话那端沙哑的声音。

  我总是想当然地以为,那些艰难的时光总会过去,就像飞鸟飞过天空,就像那些年春天席卷过村口的一阵阵狂风,来去无痕。可是,时间还是悄悄地在二哥的小腿上打了记号,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了印记。额头的皱纹,脸上的沧桑,都可以忽略不计了。这几年回老家见到二哥,我发现他的步履已有些蹒跚,再也不像挖煤供我读高中的那些年,走路都带着一阵风了。

唐老五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0月20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