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的话
屏幕亮着,世界更近了,心却渐渐远了。数字化时代正在重塑人们的生活,当算法懂得我们的喜好、掌握情感的逻辑,当虚拟比真实更恒久,灵魂是否还拥有自己的方向?青年作者的文字,是对这一处境的回应。他们不只是记录技术的进步,更在探寻人在信息洪流中的位置。也许,我们无法逃离这片数字海,但文字会是柔软的岸——在那里,会呼吸、会痛、会爱、会思考的灵魂,不会被算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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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回响(科幻小说)
李悦洋 北京脑科学与类脑研究所博士后
那时候的沈沫是个清瘦寡言的女子,成为科学家是她从童年起就深植于心的执念。如今,她似乎正站在梦想的边缘。博士毕业后,她加入了一家专注于前沿脑科学的研究所,主攻方向是从重症或濒死患者脑中提取并解析即将消散的神经记忆印迹。
她的日常,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与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实验室之间往复。面对那些因疾病被囚禁于沉默之中的病人,以及他们身旁眼眶通红的家属,沈沫的工作,是为这些无声的告别搭建一座最后的桥梁。
她见识过太多未及倾吐的爱与遗憾,也承载了无数紧握的双手传递而来的、沉重的托付。人类的记忆栖居于海马体的深邃回沟,有些是坚固的长期烙印,更多的,却是转瞬即逝的神经低语。运用机器学习技术将它们剥离、重构,本就是与噪声信号的永恒战争,而长久浸染于生命终章的悲恸氛围,更是对心神的持续磨损。
此刻,她正将非侵入式电极阵列轻柔地贴合在一位病人的头颅。这位40岁的男性,因脑部肿瘤突发性出血陷入昏迷,生命体征正不可逆转地滑向终点。他的妻子与上中学的女儿守候在侧,目光中交织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然而,仪器界面上,表征着神经电生理活动的信号曲线,微弱得几乎不可见。
面对女孩那近乎绝望的眼神,沈沫一时失语。她太清楚这些无法捕获的信号意味着什么——那可能是一个女儿一生都无法填补的空白。这场景,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划开了她心底尘封的旧伤。多年前,将她抚育成人的爷爷亦是如此骤然离世,未留一言。那些哽在喉间的爱与再也无法传递的体温,成了她灵魂深处一道隐秘的裂隙。
时间如沙漏般无情流逝。一股熟悉的、不服输的执拗在沈沫胸中翻涌。她知道,必须找到方法,立刻。
深夜的实验室,万籁俱寂。沈沫面对着信号捕获的困境,试图在外部回路中接入一个辅助电源,以特定频率的微电流刺激,暂时性增强皮层神经元的同步放电效能,从而在空间上拓展信号采集的广度与信噪比。按规程,此操作需经多次动物模型验证及受试者安全性测试。但此刻,濒危的生命没有给予她等待的奢侈。几乎是出于本能,她躺上了连接设备的座椅,将集成传感器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她要以自身为试验品,进行这场与时间赛跑的赌注。
初始的感官混沌过后,意识被陌生的信息流包裹。眼前晃动着模糊的白色光影,耳边是断续的脚步声与交谈声。“大概是下午那位长期住院患者的记忆残留。”沈沫在心底思忖,“住得太久,连回忆都浸满了医院的气息。”她等待着这段“缓存数据”自然播放完毕。
然而,下一瞬间,一阵清脆而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毫无征兆地刺入她的感知。场景骤然切换,她“置身”于一条医院走廊。她感到“自己”——一个上了年纪的男性躯体——正气喘吁吁地奔跑,胸腔内心脏狂跳如同擂鼓。
“家属!家属在吗?”护士的喊声传来。一双布满岁月痕迹、正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的襁褓。时值严冬,抱着她的男人额上却沁出细密的汗珠。
一阵强烈的晕眩与抽离感袭来,沈沫用残存的自主意识切断了神经连接。她摘下头盔,指尖冰凉,心脏仍在胸腔内剧烈撞击。“下午是小师妹负责设备维护,难道连基础记忆存储芯片都忘了取出?”她强自镇定,检查头盔的卡槽——里面安放的并非任何一位在册病人的芯片,而是一张实验室专用的、标签空白的原型测试芯片。
“奇怪……”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夜色已深,连日积累的疲惫如潮水般弥漫开来。她决定先将疑问搁置,待天明再行排查。
次日,完成所有既定实验后,沈沫将那台设备搬回个人实验室。夜幕再次降临,她重新建立神经连接。为了快速筛选可能的干扰信息,她启动了高速浏览模式。
她再次被抛入那个男人的意识之流。
这一次,涌入的是更为跳跃甚至带着毛边的人生碎片:独自一人背着书包,沉默地行走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意气风发地站在三尺讲台,面对满堂学子;阳光炙烤的山坡上,与两个年幼的儿子追逐嬉戏,不远处是妻子温柔的侧影;接到一封父亲去世的电报,指尖瞬间的冰凉与麻木,以及随后踏上归途火车时那窗外飞速倒退的、灰蒙蒙的天地……画面在此后急转直下,沉入一片黏稠的灰暗。她“看到”一只青筋毕露、剧烈颤抖的手,掌心躺着几粒白色的药片。最后定格的,是病房窗口投进来的、一片毫无温度的、死寂的光。
“嘀——”设定的自动终止时限到了,实验室顶灯刺目的白光将沈沫的意识猛地拽回现实。最后那段压抑的记忆让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与窒息感。此刻,溯源机器为何缓存了这段冗长记忆已非首要,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攫住了她——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承载了如此饱满悲欢的男人,他命运的终章究竟如何书写。
她接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试图浇灭胸中翻腾的火焰。没有丝毫犹豫,她再次戴上了头盔。
耳边的嘈杂声逐渐汇聚,指向一个明确的地点——医院。随后是密闭阴暗的病房,和一份笔迹清晰的诊断报告:重度抑郁。笑声在此后的记忆中彻底绝迹。沈沫加快了浏览速度。突然,她的呼吸停滞了——她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却年轻了数十岁的面庞,那是她的奶奶!紧接着,是年轻时代的父亲与母亲,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充满朝气的笑容。然后,画面闪回至第一个夜晚的场景,那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那张初临人世的脸——竟是她自己,沈沫!
她彻底怔住,意识如遭雷击。这是爷爷的记忆!但这怎么可能?爷爷离世时,这项技术尚在理论初期,连最基本的概念原型都未建立。更何况,机器里明明插入的是实验室的测试芯片!沈沫猛地切断电源,冷汗已浸湿了她的后背与前额,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一个尘封已久的理论碎片,骤然划过她的脑海——关于超敏镜像神经元。学术文献中曾有极少数案例记载,某些个体具备异常发达的镜像神经元系统,能无意识地、高保真地记录并储存重要互动者的情绪、感知乃至记忆碎片,这些信息通常被封存在海马体最深的潜意识层面,无法通过常规回忆提取。是那增强的电流吗?它像一把不合规的钥匙,意外撬开了这扇本应永远沉锁的、通往爷爷内心世界的大门。
她忆起童年,爷爷常将她搂在怀中,讲述那些属于他的、而她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过往。她曾以为那些故事早已随风消散。她从未想过,爷爷的一生,会以这样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在她成年后的实验室里,卷土重来。她是知道爷爷长期受抑郁症困扰的,尽管家人对此讳莫如深。在她成长的年代,心理疾病远未像今天这样被理性看待。她曾敏感地捕捉到周遭投来的异样目光,幼小的她甚至一度在内心祈求:“给我换一个‘正常’的爷爷吧。”尽管她深爱着他。想到这里,沈沫才惊觉,脸上早已一片湿冷,泪水与汗水交织,肆无忌惮地滑落。
她27岁那年,爷爷服用了过量安眠药,平静地离开了,神态安详得如同沉眠。家人寻遍了他的卧室,未能找到只言片语的遗书。那时沈沫在外地求学,归来时已是天人永隔。她是爷爷一手带大的,起初是无法理解,甚至心生怨怼,随之而来的,才是漫长到几乎将她吞噬的思念。
她一直以为爷爷是快乐的。在她的记忆图景里,爷爷永远温和,嘴角噙着笑意。他总是用那双温暖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在冬日里哈气为她取暖,就连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亦是如此;儿时入睡,爷爷总是在床边摇着蒲扇,节奏平稳,不敢有片刻松懈;他们一同散步,在河畔与田埂间留下串串笑语;她伏案写作业时,爷爷会俯下身,凝视她破解难题的过程,而后报以了然的微笑;后来她离家求学,爷爷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毫无保留的骄傲。她从未见过爷爷恼怒或沮丧的模样,她坚信他是快乐的,她曾天真地以为,那困扰他多年的抑郁症早已彻底痊愈。
思念在这深沉的夜里,如同失控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俯下身,用双手紧紧捂住脸庞,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堤防,在寂静的实验室里低回。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掩盖这心碎的呜咽。她太想他了。
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新一天的喧嚣尚未侵入实验室。沈沫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竭力平复动荡的心绪,再次连接系统。
随后,她看见的几乎全是自己。婴儿时期肥嘟嘟的脸蛋,耳边是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与爷爷哼唱的、不成调的古老儿歌;幼儿园门口,哭闹着不肯进去的小小身影;小学时,牵着爷爷的手,蹦跳着走向小卖部;中学时代,迅速抽高的身体总是埋在书堆里,奋笔疾书;然后是无数个拖着行李箱的背影,和那句轻快的:“爷爷,我走啦!”
终于,记忆流转至那一天——沈沫多年来最恐惧面对,却又无比渴望知晓真相的一天。她看见那一日开端如常,随后,她清晰地听到了爷爷内心的独白,那声音平静而决绝:
“这一生,我很圆满,是时候该走了。我的沫沫是我的天使。外人看来,是我抚养照顾了她,殊不知,是她治愈了我。她是我的骄傲。如今,我的使命已然完成。预见未来的岁月,将是病痛缠身、尊严渐失,我不愿她目睹我一步步走向凋零与绝望。是时候了。我爱她。”
随后是仰头服药、清水送下的触感。呼吸逐渐变得缓慢、沉重……最终,感知被一片混乱的嘈杂、人声、救护车刺耳的鸣笛与抢救室无影灯冰冷的光线所取代。
连接被强制切断。
沈沫来不及整理奔涌的情绪,今天他有更加重要的使命——那位颅内出血的中年男子生命体征正急剧恶化,她必须进行最后一次尝试。
病房里,她迅速接入设备,身旁是他妻女哭得红肿、仅存一丝渺茫希望的双眼。信号界面依旧是一片令人绝望的噪音。突然,一个微弱但稳定的信号模式被捕捉到,源自语言中枢区域,它在不断重复,如同黑夜中最后的灯塔:“照顾好我女儿……我好爱她……照顾好我女儿……我好爱她……”
几分钟后,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拉成了一条无情的直线。
沈沫默默退出病房,身后传来家属痛彻心扉的哭喊,她听得出那声音里的悲痛和绝望。
她回到实验室,将设备参数调回标准安全范围,静静等待着下一位受试者。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尝试重新连接爷爷的记忆世界,尽管思念从未有一刻止息。她知道,他早已离去。她更愿意相信另一个说法,正如一部电影所言: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人记得你。
时光荏苒,如今的沈沫已年届五十。这天,她在一所大学完成了关于镜像神经元前沿研究的讲座。夜色渐深,她独自静坐,一段遥远的童年记忆倏然浮现:每当她因委屈哭泣时,爷爷总会将她抱起,用粗糙的手指拭去她的眼泪,轻声叹息道:“你是爷爷的心肝肉,你一哭,爷爷这里——”他会指着自己的心口,“就很疼。”
原来,联结早已存在。她与爷爷之间,一直存在着那条无形的、由超敏神经元编织的纽带。她在爷爷守护下获得的快乐,她对他那份无需言说的爱,以及他对她同样深沉而无条件的爱,早已超越了语言的贫瘠疆域,在神经回路的层面,完成了永恒的共鸣与烙印。
忽然,她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信息映入眼帘:
“老师您好,冒昧打扰。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很多年前,您曾为我那位脑出血的父亲进行过神经信号采集。虽然最终只提取出寥寥数字,但‘照顾好我女儿我好爱她’这句话,支撑我和母亲的人生,感谢您!”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沈沫握着手机,望向夜空,仿佛能穿透时光,看见爷爷温和的笑容。她低声呢喃,如同完成了一场跨越生死的对话:
“爷爷,我也一样。”
写一篇科幻小说(小说)
艾尔发提·艾尼瓦(维吾尔族,23岁) 四川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在凌晨两点的键盘声里,一个二流的科幻作家决定让AI完成他的故事开头。”
我就是那个作家。说二流并不算谦虚,而是对我自己客观的诊断:我写得不坏,但总写不对。我的开头常常像打磨过的玻璃,亮,却薄,我的结尾像汽车没拧紧的螺丝,勉强撑住,但一路在抖。
后来我学会了一个方便的办法——把骨架交给AI。我给它自由,它还给我力量:我把台词加硬,把隐喻加重,我将它来自人类千万年记忆的灵感加工为更完整的文字。
AI很温和。它给的第一版总像一口温水,没味道,却不呛人。比如这回,它写到女主角在停电的城市里摸黑走向天台,楼梯间有邻居的咳嗽,远处有电力公司的车灯扫过。平平淡淡,好像不够科幻。我看了一眼,立刻提出要求:“将‘咳嗽’改为‘金属风箱的喘息’,更赛博;在天台加一架乌托邦式的无人机;给她一个伤疤;天气换成陨石雨。”
AI思考了半秒,女主旁边出现了无人机和陨石雨,它又留下一行淡蓝色的小字:“是否减少一些刻意的科幻元素?这似乎不像你的风格。”我拒绝了它的想法,它也许学习了我所有的作品,但我觉得人是可以进步的,它只是模仿者,而我是更优秀的创作者。
第二天,编辑来电。他叹气开场:“我读了你的新稿开头。”
“觉得如何?”我握着手机,从来没有这么紧张。
“这不是你的水平。”他停顿一下,像是在找一个更好听的词,“更像是——你在模仿一个模仿你的机器。”
这句话像是要把我按在椅子里。可我不服:“不,这本来就是我的作品,它只是一个工具,和键盘还有笔没有什么两样。”
“真的吗?”
“市场喜欢真正的你。”他说,“要么自己独立写出一个好故事,要么——”
“要么什么?”
“要么干脆让AI模仿你,然后让它直接写完。我宁愿要一篇干净的机器稿,也不要被用力拉扯过的你。”
通话结束,我盯着文档里那一层层修改痕迹,像看见一座被我亲手搬上去的断头台。我删掉AI写的细微动作,补上“剧情的推进”;我在原本温和的一场告别里硬塞入一段“宇宙观的升格”;我甚至把女主角手里那只普通玻璃杯换成“月海边缘采集的陨砂杯”。所有东西都更酷了,这才是我的文字。
不一会儿,我又试着把改动撤回。指尖一路按着撤销键,蓝色、绿色、红色的痕迹像鱼群一样往回游。我以为能退回到某个清澈的湖面,可退到最后,光标停在一片空白上。我听见自己在屋子里呼吸,听见隔壁室外机嗡嗡,听见某个小时候的夏天在窗外经过——那个夏天里我还没签第一份合同,那时候的文字还只是停留在纸张上的狂热幻想。我曾于整个盛夏躲在老家那个破旧的书房,只有刘慈欣和凡尔纳陪着我,我也曾望着天空幻想过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每一句也都真正来自我的灵魂。
我受不了这种安静。安静像一面镜子,照见我把“用力气”当“有才气”的这些年。于是我又开始补救:在空白上堆叠科幻的元素,换更盛大的陨石雨,更高的屋顶,更聪明和难以预料的转折。写到一半,我忽然发现,我不是在修一篇小说,我是在和AI争宠——谁更懂我,谁更像我,谁更能满足编辑心里的“那个我”。
凌晨3点,我把稿子发给编辑,过一会儿,他回了一个字:唉。又过几秒,他发来一段话:“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不是你的水平’吗?不是因为差,而是因为——你不肯承认你原来那些‘糟糕的地方’也是你。你把他们当失败,机器把他们当素材。”
我回到桌前,把文档再一次清空。我把手放在键盘上,想写一个简单的句子作为起点。指尖悬着,却迟迟落不下去。那种久违的恐惧回来了:害怕第一句。小时候我克服它的办法,是写任何一句,然后让第二句去救第一句,再让第三句去挽回前两句。现在我有了更省力的办法:我可以按下回车键,把第一句交给机器,甚至每一句。
我看着闪烁的插入符,好像看着我的影子在光里微微发抖。我的嘴里吐出一句几乎听不见的话:“就让它来吧。”我把光标移到最上方,输入一个简单的提示,把自己藏在括号的后面——“按我现在的风格,写一篇关于二流科幻作家与AI的故事,结尾与开头相同。”然后,我按下了回车键。
屏幕停顿了一秒,我的呼吸也是。接下来,AI开始输出的第一句话,从黑暗里浮上来:
“在凌晨两点的键盘声里,一个二流的科幻作家决定让AI完成他的故事开头。”
潮信来(小说)
王悦旸(29岁) 哈佛医学院博士后
城市里所有的房间都是单向镜。在这里,我们都想要被看见。
城市每天都被“数据潮汐”冲刷——那是一种可见的光流,周期性地穿过建筑和我们的身体,人们称之为“潮”。
潮涨时,我们的身体跟着光流闪烁,一天的数据开始上传。
潮退时,我们在夜晚疲惫地睡去,等着第二天的光。
“孩子,要在潮中展示自己啊。”奶奶指着天边说,“‘大他者’在云端看着哩。”
我眯起眼,看着无数的人争先恐后地在潮中跳舞、唱歌、祈祷,甚至自我解体。
“大他者”的光流碎片飘浮在空气中,帮助人们“调整光谱”,接着人们在无数个屏幕上重生。
在这里,每个人的“故事”“情绪”和“思想”都可以被浏览。
这是我们的城市,我们依赖着的“数据生态平衡”。
小时候,妈妈会抱着我走入潮。
“能验证我们的存在的,就是被看见啊。”说着,她在光流中奋力地把我举得高高的,期待我更快地被看见,“孩子,要在潮中展示自己啊。不然,会成为‘无光之人’的”。
可是,妈妈太用力了,光流都漫到了我身上,而我全然遮住了她。
终于有一天,她举不动我了,她成了那个“无光之人”。
潮卷走了她。
只剩我一个人,茫然地站在潮中,不知所措。
“你试着哭一哭吧,‘大他者’在云端看着呢。”好心的人们围了过来,等着我的哭泣。
我听到他们的期待,试着努力眯起眼睛,可我哭不出来,仰头望去只看见一片反光的海。
那海由人们的目光汇成,每个人都在注视彼此,但我再也看不到任何真实的眼睛了。
我不擅长迎上他们的目光,甚至害怕。
我尝试作出努力,但我的光流总被云端的“大他者”拒绝,正如我感受不到潮的统一和连续。我害怕,我就快要成为“无光之人”了。
就在这时,一位前辈看到了我。
“不懂规则的孩子啊,你以为展示痛苦就可以证明对‘大他者’的忠诚吗?”前辈的身上赋满了光流,他一眼看出了我不符合规训的部分,“你太安静了,安静的人在潮里翻不出数据的浪花。”
“让我来帮你。”前辈取出他的行囊,撒下一堆在潮中捡拾到的牌子,“成功人士”“女性”“社恐”……
原来他是赶潮人。
“在潮起的时候,举起牌子跳舞,会有更多的光流找到你。”
他拿起“自由灵魂”的牌子,上面流动着“反叛、旅行、精酿啤酒”,我摇摇头。他接着伸来“自律”的牌子,上面画着“打卡、瑜伽、咖啡因”,我还是摇头。他又递来“高敏感人格”的牌子,上面的是“文艺、厌世、小众电影”……
“选一个吧,能被看见的,总是被命名好的。”赶潮人敦促道,“都是我在潮中捡的,总有适合你的。这些不满意的话,我还可以去潮中捡最新的。”我又摇了摇头。他生气了,狠狠盯着我,目光像是“大他者”的审视。他推开透明的房间门,在走之前冲我吼道,“你应该知道,没有人能脱离符号而存在,也没有人是能脱离‘大他者’而存在的!”
他说的没有错,不被看见,还有什么能验证我的存在啊。
谁不是渴望被看见,谁都害怕坠入那无人注视的黑暗。
我望向窗口,潮水退去的清晨,城市像一块被擦亮的玻璃。每一个梦都被编号,每一声叹息都有出处。人们在光滑的空气里醒来,重新演练情绪,更新表情。很快,他们将再次进入潮中,用一致的语言描述各自的不同,云端的系统会读取,会给出反馈,会让它们发光,让一切变得有意义。
潮声越来越近,光逐渐沿着街道爬上脚踝。我试着往后退,可地面开始反射我自己。我看向自己的倒影,倒影闪烁着空洞的亮,我知道那不是我,而是另一层数据的表面。
我开始闭上眼,等待潮水淹没我。
我开始坠向一片无标记的黑暗,光从视野里退去,声音也逐渐退去。那黑暗柔软、静止,却有微弱的心跳。也许这才是“无光之人”的归宿——
我想我会变回孩子,回到未被命名的地方。
就在我闭上眼时,一双手忽然从水面的光影里伸出,用力拉住了我。我被猛地拖出潮面,呼吸里全是碎光与盐。
“好巧,我看到你了。”
这句话在空气里缓慢展开,像一道极细的裂纹,水中的光流逐渐汇入裂纹——那些我的未完成部分。
我生而残缺,而他的光补足了我,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轮廓。
他没有问我的名字,也没有递来符号,只有潮水在我们脚边回旋,那一刻,我们的身体彼此相加,构成了一个临时的自治领域——在这里,意义无法入侵,数据失去权力。
我兴奋地拉起他舞蹈,我们唱啊跳啊,泪水、歌声、光和尘埃混在一起,潮水漫上来,越来越多的光流汇聚在我身上。
你看啊,整个城市都在为我们发光。
我开始被完整地看见,我听见了人们在赞美、在呼喊我的名字。
我甚至相信,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光。
“我该走了。”他说。
我怔住。
他身上的光开始脱落,像潮退时散开的碎片,缓缓滑向远处的水面。
“你看,”他说,“我们的欲望仍然是指向‘大他者’的欲望。‘大他者’不在云端,它就是我们共同生成的那片数据海。而我,只是你内在的拓印。”
他的话像一阵极慢的风,穿过了光的缝隙。
我和他并肩而立,但我们之间已然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镜面,那镜面反射着我们共同的幻象。
“抱歉,我没有办法承诺你圆满,我只能承诺真实。”
说罢,他的数据开始升空,在我眼前闪烁,流萤般地向城市的天空飞去。
我再次望向潮。潮声又起,城市在颤抖。
光顺着街道涌来,拍打在我脚边。无数的人们在潮中起舞、歌唱、祈祷,他们的数据被汇聚着,源源的信号流在波光粼粼的潮中如同流动的暗河。
我看见自己也在其中——笑着、发光着,好像一个被反复复制的版本。但我知道,我已不再需要被看见。生命不过是信息,而“大他者”在云端设下的标尺,仍不过是我与自己千百种面相的狭路相逢。
风吹过潮面,吹出一阵波澜。但潮水还是水,不会因风而改变其本质。
我知道啊,我就是我啊。
我大胆地走入潮,让它覆盖身体。
我听见了潮水的声音,那声音是万物归一的声音,是我内在的回响,是世界的心跳。
它是如此真实。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1月10日 0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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