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天24小时是如何度过的?是否充实、平和、愉快?”

  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的青少年心理健康诊疗(生活方式干预)门诊,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党委书记、主任医师骆宏常常对前来就诊的青少年提出这个问题,并让他们通过“七时间模型”,完成自我觉察。

  在试运行的半年里,约383个孩子走进这间诊室,他们大多在12-18岁之间,刚开始沟通时比较消极、被动,不太愿意说话,在医生的帮助下慢慢打开自己。12月15日,青少年心理健康诊疗(生活方式干预)门诊正式运行。

  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研究显示,全球10-19岁人群中有1/7存在心理健康问题困扰,4.4%的10-14岁青少年和5.5%的15-19岁青少年患有焦虑症。在我国,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也呈现出高检出率和高增长率的特点。

  如何早期识别并发现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23-2024)》显示,在心理健康的影响因素方面,社会支持与生活方式发挥了突出作用。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青少年心理健康诊疗(生活方式干预)门诊,“七时间模型”正帮助青少年在碎片化生活中找回生活节律和身心平衡。

  时间结构失衡易导致心理健康危机

  骆宏曾在门诊中遇到初三的女生张晨,她告诉骆宏,自己时常感到疲惫,情绪低落,晚上睡觉前脑中反复回放白天的学习情景,入睡困难。

  “成绩没有提高,状态也变差了。”张晨说,“我常常觉得自己不够努力。”

  骆宏没有急着分析问题的轻重、做出诊断,而是结合她填写的“七时间质量与生活节律自我觉察清单”,听她完整地讲述了一天的生活,回顾“一天中最累的时刻”,邀请她尝试一个生活方式小调整:每天晚自习结束后,在回寝室的路上放慢脚步,允许自己什么都不想,只感受呼吸和脚步声。“你不是不够用功,而是一直没有休息的空间。”骆宏对张晨说。

  这句话让张晨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紧绷本身,也值得被看见和体谅。尝试一周后,张晨发现,自己回到寝室时心情更平稳,入睡也更容易。“可能学习生活中的问题没有解决,但有人让我知道,我可以不用一直硬撑。”张晨说。

  “在‘物质丰富而精神紧绷’的时代,人们习惯用‘抓紧时间’‘提高效率’来应对生活压力。然而,这种对时间的工具性理解容易导致‘时间异化’,使人陷入焦虑和疲惫。”骆宏说,“我们面对的不仅是情绪障碍的流行,更是时间结构失衡导致的心理健康危机。”

  因此,如何重建生活的节律、提升一天24小时的时间质量,成为青少年心理健康促进的核心议题。

  在“七时间模型”中,一天24小时划分为七种时间体验类型:睡眠时间、运动时间、专注时间、亲自然时间、联结时间、反观时间、内省时间。

  七个维度组成了一个既具层级递进性又具生态循环性的心理时间系统。基础层(生理与能量层)包括“睡眠时间”与“运动时间”,对应个体身心节律与能量恢复的根基,是心理健康的生物学与节律学基础。中介层(体验与互动层)包括“专注时间”“亲自然时间”“联结时间”,代表个体在环境与社会情境中的心理功能与情绪调节过程,是身心能量转化为心理体验的关键通道。高阶层(意识与整合层)包括“反观时间”与“内省时间”,指向自我觉察、意义建构与价值整合,是心理成长与精神成熟的高阶体现。

  “这七种体验涵盖了现代心理学所重视的身心健康要素,同时也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向内求索’的理念不谋而合。”骆宏解释,“幸福不是拥有多少时间,而是如何体验时间。时间不只是钟表上的数字,而是生命的一种呈现。如果每一段时间都过得充实、平和,那么人就是幸福的。”

  从学术设想,到科研项目开始进行临床试验,一共花了9年。

  骆宏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七时间模型”构建的是一个非病理化、可测量、可干预、可协作的,兼具科学性与文化根基的心理健康促进框架。它不是简单地将分数与心理健康的好坏挂钩,而是以“时间质量”为核心指标,从生活节律的角度来定义心理健康。

  “七时间模型并不是诊断工具,而是一种节律觉察与关系性对话工具。”骆宏强调,分数代表的不是“好坏”,而是时间质量与心身能量的可恢复性。分数低不直接等于生病了,而是节律失衡、能量透支、觉察不足的信号。

  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七时间模型”正在不断完善各种应用场景的科学验证,包括对抑郁症和焦虑症的早期识别与干预。目前的研究数据显示,这一模型为心理问题的预防提供了长达2-4周的预警窗口期。

  在“节律重建”中给身心“充电”

  在门诊正式运行的第一个下午,有20多个孩子来到了骆宏的诊室。他发现,许多孩子在“睡眠时间”“运动时间”等类型的评分很低,让陪同前来的家长大为惊讶:“这不可能,孩子睡眠时间明明很长,怎么评分会这么低?”

  “这就是父母容易产生的误区。每天和孩子生活在一起、最亲近的父母,都没有注意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孩子睡眠体验感这么差,没有真正看见孩子的需求。”骆宏说。

  “孩子的问题看上去很严重,实际上也有青春期发展的特点。”骆宏表示,生活方式干预就是把关口前移,提前发现孩子潜藏的情绪困扰,预防后续严重心理问题的产生。“这和中医的‘治未病’一脉相承,在前期发现并采取措施,很快就能恢复。如果在生活中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等到出现问题到医院就诊时往往为时已晚。”

  在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的临床诊疗中,骆宏发现,传统的心理健康促进方法多基于疾病模型或症状导向,尽管它们具有显著的科学性和临床价值,但也存在一些局限,如病理化倾向明显、评估与干预脱节等。这些问题可能导致家长、老师及同学在无形中给孩子贴上负面标签,却缺乏有效的应对策略,让孩子在心理困境中愈发迷失方向。例如,“你有没有出现抑郁情况”“为什么你的想法和大人不一样”等表达,会让孩子明显感受到“被冒犯”,配合程度下降。

  “进行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干预的本质,是改变失衡的行为或思维方式,让孩子们能回归正常生活。”骆宏解释,在评估设计上,团队把问题具象化,更关注孩子有没有睡好觉、有没有好好运动、是否亲近大自然等。例如,“你最近睡眠不理想,在未来两周内会用怎样的方法进行调整?”用亲密沟通让孩子愿意卸下“心理防备”。

  量表的评分是为了启动“自我觉察”。

  “我们不能用评价的结果给孩子贴标签,说他是正常还是异常。”骆宏强调,评分的高低只代表该类型孩子的内心体验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从而激活人内在的主体性,引发后续的沟通和对话。“就好比手机充电。孩子的某个维度打了1分,不意味着这一项很差,而是像手机电量只剩下10%。这时候我们要探讨的是如何给它充电,用友好的方式把电量恢复到100%。”

  骆宏表示,“七时间模型”的评估强调“觉察-自我对话-意向生成”三步,帮助孩子形成可量化的生活医学处方体系。

  “孩子的健康理念需要先行建立,这是最难的。”裘女士告诉记者,她的儿子今年上高二,学习任务重,“睡眠时间”经常被挤占,“运动时间”难以达到每天两小时户外活动的要求,“反观时间”“内省时间”基本没有。

  “孩子有轻度的脊柱侧弯,我坚持每晚让他按书上推荐的方法锻炼,补齐‘运动时间’,每天晚饭后坚持拉着孩子快走+聊天,补齐‘联结时间’。”裘女士说,希望把“七时间模型”介绍给儿子,帮他养成可以持续一生的身心健康习惯。“这比他在一段时间内争取优异成绩更重要。”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张晨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余冰玥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2月20日  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