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一环路上藏着创建于1922年的成都市特殊教育学校。在教学楼天台上,钢架与绿网围出了一方小型五人制足球场——绿网外是林立的高楼与车水马龙,绿网内,是每天下午准时出现的一群红色球衣女孩,她们不停奔跑、射门,她们听不见城市的喧嚣,也听不见彼此的呼喊,但默契的配合让脚下的足球频频入网。

  成都冬天寒凉,冷风24小时席卷天台球场,可皮球撞击门柱的脆响、球鞋摩擦人工草坪的沙沙声,让这片“足球自由”的小天地始终热气腾腾。一周前,这群女孩在暖风和煦的佛山,代表四川队夺得全国第十二届残疾人运动会暨第九届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五人制聋人足球女子组季军。很难想象,这支曾在2019年首次参加残特奥会时“输得满目创伤”,在球队教练戴睿口中“谁也打不过”的全国倒数球队,如今连续两届大赛跻身全国前三。

  “这次拿第三,有点遗憾。”赛后,戴睿坦言,球队赛前目标是冲击金牌,可在半决赛遭遇伤病侵袭,“5个队员里3个发烧、2个受伤,说到底还是我们经验不足,后勤保障没做到位。”在他眼中,这样的成绩绝非失败:“孩子们没有因为伤病和意外抱怨,反而相互鼓励,把该拼的东西都拼出来了,这比金牌更重要。”

  戴睿曾在辽宁当过职业球员,他成长于与“辽小虎”同期的黄金时代,“当时踢球,出于喜欢,更出于讨生活”。激烈的竞争容不下伤病的出现,他及时转身,考回家乡成都的大学,并在就读期间接触到了特殊教育学校的孩子,“他们缺教练,我就来了”。

  无论是专业队还是学校里学的东西,在无法与特殊队员沟通的前提下,都只能成为摆设——面对一群听力障碍的孩子,戴睿首先要攻克的难题就是熟悉手语,“我得去适应她们,不能让她们适应我”。训练场上没有哨声与口令,他的双手就是指挥系统,复杂的战术套路要拆碎反复示范,一个跑位手势可能要练上几十遍,直到每个队员都能精准领会。“1个动作,健全孩子1堂课就能学会,她们可能需要3堂课甚至5堂课。”

  高三学生陈瑞至今记得2018年刚入队时的懵懂。“当时我不懂规则,只觉得跟着球跑,好像是在追着一阵风、一道光,特别自由、开心。”对四年级时的她而言,足球是一种热闹的陪伴。各种困难接踵而至:她听不到哨声,也听不清指导,训练时只能死死盯着戴睿的手语,生怕错过指令;比赛时更是慌乱,她无法及时捕捉到队友的“喊话”、裁判的判罚,常常跑错位置、传错球,“我像个局外人,跟不上大家的节奏”。

  一次训练课,戴睿特意暂停,把大家叫到一起。“‘戴爸’没多说,只是让全队陪我做了一个练习:他不用声音,只用两个手掌分开表示‘拉开’,队友们也跟着学,我们又发明了几个只有我们懂的小暗号。”陈瑞回忆,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足球的“语言”不一定需要声音:一次眼神的交汇、一段手掌的起伏,就能让这项“听不到的游戏”变成“看得懂的对话”。

  她记得在刚刚结束的这届残特奥会上,“我们听不见哨声与欢呼,却能看见对手的节奏、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大家的每一次配合,都靠目光与直觉完成,“你的眼神向左,我的脚已向右拉开空档;她的手向下一压,全队立刻回防筑墙”。

  无声的默契,离不开陈瑞口中的“戴爸”。和众多特教老师一样,戴睿“早把这些孩子当成家人”。出去比赛时,他自费给所有队员买了熊猫玩偶挂在背包上,这次到了广东,还增加了“大湾鸡”,这让其他队伍羡慕不已。“孩子们觉得好幸福。”戴睿说,“这些小事就把大家凝聚在一起了”。

  2024年,戴睿带盲人足球队外出比赛时因病入院。当时这支聋人女足队正面临一场省内的关键比赛。“那场比赛很艰难,教练不在场,我们还先丢了球,后来,大家互相打气,跑位、传球都更主动,最后居然反超赢了比赛。”队员缪娱欣回忆,球队顶住压力夺得冠军,大家第一时间跑到医院,把这份喜悦分享给“戴爸”。“就像自己的孩子考100分回来给你炫耀。”戴睿笑着说,“这是好事,咱家的孩子就是好”。

  训练时,戴睿要求很严格,赛场上队员发挥失常他会严肃批评:“赛场就是赛场,教练和队员的身份不能含糊。”他还立下铁规:“学习成绩下降就暂时离队,什么时候跟上了,达到标准再返回。”这条规矩背后,是他对队员们长远的考量:“足球能给她们自信,但学业才是支撑未来的基石。”

  已考入乐山师范学院的缪娱欣对此深有体会,她曾因期末考试考砸被罚停训,“那段时间挺焦虑的,既想练球又怕耽误学业”。后来她努力拆分时间,“上课认真学,空闲时间就练球保持球感”,慢慢找到了学习和踢球的平衡点。令戴睿自豪的是,至今从特殊足球队走出的十三四位高中毕业生,参加高考的全部考上大学,去向包括重庆、北京、长春等地的高校,专业涵盖特殊教育、计算机、动画设计。

  受自己的足球生涯影响,缪娱欣选择了特殊教育专业,她也想成为一名特教体育老师,“教特殊孩子踢球,把自己在绿茵场上收获的力量传递下去”。她提及第一次上场比赛时,“腿一直抖,传球都不敢用力,是教练一句‘敢上场就赢了一半’让我记到现在。”她坦言,“如果没有足球,我可能一直自卑,遇不到这群队友,更找不到想做的事。”

  从职业足球到特教足球,戴睿感受到了巨大的不同,在专业队,足球是“生存”的工具,而对于这群听障孩子,“是一个彼此配合的东西,她们不一定非要靠足球养活自己”。这种转变让足球变得更“纯粹”,他在这群女孩身上真正见到了“拼搏、不服输”。

  随着队伍水平提高,戴睿开始面临“幸福的烦恼”:比赛能报名的队员有限,但队里还有很多孩子想踢比赛。于是,一些队员流动到其他球队获得了上场机会。“我希望每个孩子都有比赛可打。”他说,或许有人觉得他“傻”,但他认定人才流动才有利于项目整体发展,“如果一家独大,整个聋人女足水平上不去,将来有国际赛事要组队,也缺乏竞争力”。

  在戴睿看来,孩子们在天台上日复一日训练,表面上是为参加不同级别的赛事,实际上是为了在生活中“有机会上场”。恰如陈瑞对本届残特奥会印象最深的时刻,“不是领奖,而是赛前那一刻的寂静”——上场前,大家围成一圈,没有震耳的加油声,只有带着体温的小手紧紧叠在一起,戴睿看着她们,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手掌向前一推——“那是我们的暗号‘心在一起,力量向前’,那一刻,世界是安静的,但每个人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震动,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陈瑞说,正是带着这份在寂静中燃烧的力量,女孩们跑进赛场。

  本报北京12月22日电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梁璇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2月23日  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