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青少年心理健康纪录片上映后

　　2025年10月，纪录片《陪你到清晨》登陆全国院线。令人没想到的是，导演田艳卷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战斗”。

　　电影上映没多久，一家售卖“解郁丸”的药企，未经授权就将电影片名、海报与自家产品捆绑，在网上发起营销活动。采访当日，田艳向当地市场监督管理局投诉，对方认为这属于“著作权侵权”，建议她寻找其他相关部门。

　　与此同时，一些非正式的伪心理咨询机构也开始借用电影热度“卖课”。一次线上路演中，田艳当场制止了一名自称“性教育专家”的观众宣扬“不要去医院，吃抗精神类疾病药物对人不好”的言论。

　　这些荒诞的侵权与滥用，像一面镜子，折射出社会在面对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时，普遍存在的认知混乱与利益纠葛。而这，正是田艳决定拿起摄影机的起点。

　　“我想让大家看到真实的医疗环境”

　　时间倒回到2021年，田艳在中学校友群里听说一个孩子患有重度抑郁症，连续两天自杀。她帮忙联系把孩子接到北京安定医院治疗，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青少年心理问题的残酷。

　　2023年，她的母校——贵州一所重点中学的副校长找到她，希望她能联系专家去学校做心理培训。田艳找到了北京安定医院的团队。出发前，一名主任医师给她看了一个科研项目：关于儿童青少年抑郁数字化筛查在健康体检中的可行性研究。田艳曾在互联网公司负责产品与技术，她评估后认为该技术实现起来不难，便联系团队帮忙开发一套筛查系统，带到了贵州的学校。

　　筛查结果出来后，数据显示，经过医生面对面沟通后的抑郁症真实检出率约为2.6%-3%。

　　有人质疑，这一数据与网络上流传的“抑郁状态检出率40%多”相差甚远。“抑郁状态不等于疾病，”田艳强调，“如果我们把40%多的抑郁状态当作抑郁症，进而混淆谈论，这本身就是错的，并不利于青少年心理问题的解决，还会引起学校和家庭的恐慌。”

　　田艳发现，社会上存在混淆“抑郁状态”“抑郁症”以及将“抑郁情绪”过度医疗化、标签化的倾向，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心理咨询产业在推波助澜。“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在2017年以后就取消了心理咨询师职业资格考试，现在仍然有很多机构在颁发类似的证件，社会上的心理咨询师良莠不齐，不合规机构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种泛滥助长了社会上的不良风气。”

　　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是一个社会性问题，近几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田艳希望通过电影的影响力来科普医学常识，打破病耻感。正是基于对“疾病扩大化”的警惕和希望科学数据正本清源的愿望，她放弃了原本已备案的故事片计划，决定拍摄一部纪录片。“只有被看见，才能被认知。让大家看到一个真实的治疗青少年心理疾病的医疗环境，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些大部分时间都很“正常”的孩子

　　拍摄地点选在北京安定医院的儿童青少年病房，在北京市东城区北锣鼓巷38号的四合院里。田艳最初的设想，是在拍摄周期内入院的大约400个孩子里，找到至少3个故事。但现实给了她重重一击。

　　“拍摄的孩子很多，可到最后只有毕国锦（《陪你到清晨》主人公，广西壮族自治区崇左市高级中学高二学生）父亲没有撕毁拍摄同意书。”田艳说。其他家长即使最初同意，也因种种顾虑收回了授权。一个女孩非常希望出镜，向更多人讲述自己的疾病以及如何对抗疾病，但她的母亲最终拒绝：“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再过10年她长大了，她可能会后悔今天这个决定。”

　　“这背后，是根深蒂固的‘病耻感’。”田艳说。

　　在纪录片中，来自安定医院的郑毅教授在2012年牵头启动第一个有关中国少年儿童精神疾病患病率的流调报告，于2021年5月发布。报告显示，6-16岁在校学生中，精神障碍总患病率为17.5％，其中流行程度最高的是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ADHD），占比6.4％。大家普遍关注的抑郁障碍占3.0％，排第四。

　　田艳感到困惑：“你讲到多动症，大家不会觉得有问题；讲到抽动症，也不觉得有什么病耻感。但是我们如果说自己小孩有抑郁症，就会有病耻感。说到底，还是对于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认识不足。”

　　毕国锦的留下，成了一个珍贵的偶然。这个长得帅气，会主动跟人搭话的少年，患的正是流调中占比最高的ADHD。因为家长的忽视，缺少相关认知，没有及早干预，最终诱发孩子的抑郁、焦虑情绪。

　　影片中，这个16岁的男孩大多时候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他会学习、玩手机、和医生外出喝咖啡，甚至教病友数学题。他的“不正常”藏在注意力难以集中的困扰里，藏在自幼父母缺位的成长创伤里，也藏在偶尔情绪失控的深夜里。

　　“我们拍摄的孩子里90%都像毕国锦这样，”田艳说，“平时看起来很正常，深夜会有人大哭，控制不住地笑，撞头自伤。”她在影片刻意呈现了这种“正常”：白天，孩子们会在院子里晒太阳，互相嬉笑玩耍，正是为了打破公众对精神疾病患者的妖魔化想象。“住院治疗不是洪水猛兽，而是一套科学的、综合的干预体系，包括药物治疗、心理治疗和行为训练。”

　　让有效的体系真正“陪你到清晨”

　　影片上映后，田艳联合第三方机构发布了《2025青少年心理健康筛查白皮书》，为理解青少年心理困境提供了超越个体叙事的量化图谱。

　　这份超1.1万名学生的调查，与纪录片中一个个具体面容相互映照，共同指向一个核心命题：问题的解决，不能仅依赖个体的顽强或单一家庭的觉醒，而亟须一套科学、系统且连贯的社会支持体系。

　　白皮书数据指出：在心理健康高风险及以上群体中，女生占比显著高于男生，极高风险组中女生甚至是男生的2.6倍。同时，风险随学段攀升，高中阶段的“极高风险”等级检出率较初中激增26.17%，显示出青春期与学业高压叠加下的脆弱性。

　　更值得深思的是风险背后的动力源。

　　数据显示，对学生影响最大的负性生活事件，并非公众想象中的“学业压力”或“教师压力”，而是“人际交往困难”与“环境适应困难”。学业压力来源中，“自我压力”（极高风险组71.40%）和“社交压力”（62.64%）也远高于来自父母或教师的压力。这打破了将问题简单归咎于“课业太重”或“管教过严”的迷思，揭示了青少年内在的成长焦虑与关系困境。

　　另一个无法忽视的发现是，在高风险及以上群体中，存在“家庭功能”问题的比例极高，在多个评估维度上均超过70%，极高风险组甚至超过90%。家庭本应是缓冲压力的港湾，但当其沟通、情感支持、问题解决等基本功能失灵时，便可能从后盾变为压力源本身。同时，不同程度的网络成瘾在该群体中比例高达74.2%（高风险组）至89.9%（极高风险组），手机依赖与心理风险深度耦合。

　　巧合的是，在《陪你到清晨》上映同日，教育部办公厅发布了《进一步加强中小学生心理健康工作十条措施》。针对数据揭示的高中阶段风险陡增、“自我压力”突出以及手机依赖问题，“十条措施”明确要求保障学生每天校内、校外各1小时体育活动，并严禁将手机等电子产品带入课堂。针对“人际交往困难”这一首要负性事件，以及家庭功能普遍薄弱的现状，政策强调要“加强家校沟通”“做好家庭教育指导”，推动构建积极健康的亲子关系与同伴关系。而面对专业支持资源短缺的痛点，政策提出了“配齐心理健康教师”“开展心理健康测评”以及“健全筛查预警机制”等具体路径。

　　影片上映后，田艳遇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一方面，是药企和机构的“蹭热度”与滥用；另一方面，是许多地方开始自发组织观影，探讨落地帮扶方案。

　　“患抑郁症的人最难熬的是晚上，我希望每个人在度过至暗时刻后，能用一个好的心态去面对。”田艳这样解释片名《陪你到清晨》的寓意，“在个人层面，影片关乎如何陪伴一个抑郁症孩子度过情绪最难熬的黑夜；而在社会层面，我希望，电影能推动社会建立一种更理性、更规范的应对机制：就像年度身体体检一样，将规范的心理健康筛查纳入学校体系；对筛查出的高危学生，由专业医生进行诊断；确诊的接受科学治疗，未达到疾病诊断标准的则改善家庭教育和成长环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