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运动员”刘景扬和她的“下一个栏”

　　广西南宁三塘训练基地，国家田径集训队正在冬训，刘景扬静静听着苏炳添分享经验，一个问题在她心中萦绕：“像‘添哥’这么有影响力的运动员，还要兼顾家庭，他如何在聚光灯下平衡好生活和训练？”问题简单，却道出了她当下的真实困惑，因为一个月前，她从默默无名闯到了聚光灯下。

　　十五运会女子100米栏决赛起跑线横在大家面前，镜头更多地对准了几位明星选手。但12秒81过后，镜头锁定了一位前两届全运会未进入决赛的广东队运动员，她在夺冠后跑向看台，与母亲相拥，为母亲拭去泪水——很多人这时才第一次知道了“刘景扬”这个名字。

　　媒体记者称她为“黑马”，但刘景扬对这个标签并不认同：“我对‘黑马’的定义可能是非常年轻的运动员突然冒出来，但我已经在这个行业练了这么多年。”她在接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专访时表示，比起“黑马”，她更愿意称自己为“普通运动员”，一个“恰好”坚持了20年的人。

　　刘景扬今年28岁，这是她第三次参加全运会。2017年首次参赛未进决赛，2021年遭遇严重伤病再次折戟。两次失利后，她将4年后的目标定为“站上一次决赛跑道”：目标简单明确，不涉及奖牌颜色。她甚至做好了退役准备，“我之前真的打算跑完这次全运会就退役”。

　　如愿进入决赛，“目标已经达成”的刘景扬内心平静。决赛发令枪响，她的起跑反应时间只有0.207秒，是全场最慢的，但她丝毫不受影响，“我在比赛中没办法去想这些，我不会看最后一个栏，我只专注于下一个栏”。日复一日的训练已将技术细节转化为肌肉记忆，比赛中的十几秒“全靠本能反应”。

　　重复一件枯燥的事并从中找到乐趣很难，但刘景扬很早就被“赋予”这样的能力。她从小体弱多病，母亲刘小平调好每天早晨6点的闹钟，带着她跑步、游泳。一开始，她多少有些“被迫”，但时间一长，习惯激活了天赋。2011年，在广西壮族自治区运动会上，14岁的刘景扬一鸣惊人，在跑道上拿下4个项目的金牌。随后，7岁那年看刘翔比赛被种下的种子正式开始发芽，“给我选择，我就选跨栏”。

　　但真站到栏架前，一眼望去，本不算高的栏架像连绵的山，带来莫名的压迫感。刘景扬记得，“刚开始又怕栏，又怕师姐严厉，比较起来，我还是硬着头皮去跨栏吧”。她经常一边哭一边在每次成功跨越之后积累成就感，然后逐渐喜欢上这种微小但能攥在手心里的进步。

　　进入专业队，新的困扰开始出现：处在生长发育期的刘景扬体重迅速增加，与之形成反比的则是身体灵活度和运动表现的变化。感受到女儿的困扰，刘小平决定辞掉南宁的工作，到负责珠海市体校物业管理的公司应聘，成为市体校的宿舍管理员。

　　儿时的场景再次出现。母亲陪着刘景扬，严格控制她的饮食，要求她在训练后加练有氧，休息日也要到体校附近爬山。“我会跟她闹脾气，我说我都这么累了，你为什么还要让我训练？”刘景扬回忆时承认，正是这种近乎严苛的坚持，让她从73公斤减回62公斤。

　　跌跌撞撞，起起伏伏。今年上半年，刘景扬展现出稳步上升的势头，连续斩获全国田径大奖赛两站冠军。8月全国田径锦标赛，她在预赛跑出13秒03的个人最好成绩，可决赛中，她在前半程势头强劲的情况下，攻第八栏时打栏摔倒，遗憾未能完赛。“这次摔倒给我提了醒。”刘景扬坦言，“如果那时没摔，可能我在后续的训练中，还不会有这么快的提升。”

　　全运会开始前两周，“麦导建议我尝试新的起跑技术”。刘景扬口中的“麦导”麦国强是中国三级跳功勋教练，过去4年，兼任刘景扬教练的他将三级跳中的爆发力、起跳和节奏控制等理念融入跨栏训练。“我们会对适用性进行讨论，然后选择一个非常适合我训练的方案。”刘景扬发现，起跑上一个微小调整的确带来了质变，“虽然起跑反应不占优，但下第一个栏的速度和向前趋势明显改善”——这也成了她在全运会“逆袭”的关键。

　　夺冠后，刘景扬那句“我用我的青春做了一场自我实现的梦”击中很多人的心。走在街上，她开始被认出来，被要签名、合影。但突如其来的关注度让自认“非常I（内向——记者注）”的她有些不适应，“我见过很多天赋和努力都比我强的人，但没能继续下去。能坚持到现在，我觉得挺幸运的。”刘景扬希望，当聚光灯终于照在她身上时，她也能保持着那份“普通运动员”的清醒，“要确保相当一部分专注度留在训练上，不被过度分散”。

　　这种向内探寻的特质，塑造了刘景扬内敛的个性。“我更专注的不是跟别人竞争，而是跟自己竞争，达成自己的目标。”她解释道。这种“自我博弈”的心态在她低谷期表现得尤为明显——减重期间每晚饿肚子时，她就通过看书、拼图来转移注意力，“每天早上起来，我就想，把今天过好，可以从叠被子这样的小事开始，给自己一个积极的暗示”。

　　对刘景扬而言，相较于比赛，她更享受训练的过程，“训练有无数次纠错和进步的机会，比赛却只有一次”。如今，比赛也展露令人愉悦的一面，亚运会成了她的新目标，“有机会能往更大的舞台上够一下，我还是想去尝试”。

　　这份尝试的勇气，延伸到了训练场外。全运会后的短暂假期里，刘景扬尝试了滑雪和冲浪，“冲浪我想了好多年，这次真的实现了，过程有点狼狈，但很值得”。她把这次体验当成“奖励”，因为更多时候，她的“充电”方式藏在日常的细节里——很多个傍晚，刘景扬会坐在宿舍的阳台上，静静看一场日落。“太阳的位置、云层的厚度、天空的颜色每天都不一样，粉的、蓝的、橙的，有时还会泛出紫色。”她细腻地观察着光影的流动，“累了的时候，看到好看的日落，疲惫感好像就被消除很多”。

　　正是这些日常中微小的坚持与确幸，构成了刘景扬运动生涯的坚实底色。在她的世界里，纪录终会被刷新，光环也会褪色，但20年里跨过的每一个栏、认真度过的每一个“今天”，都沉淀出比任何奖牌更持久的自我。她说：“即便这次我没登上领奖台，也不会有遗憾，因为我确实是竭尽全力在投入这件事。”幸运的是，她还会继续奔跑，不只是为了下一个冠军，而是为了每一个必须专注的此刻，和每一个等待跨越的“下一个栏”。

　　本报北京12月29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