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务工青年的梦想照进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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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中秋节,湖南务工青年罗炼悄然出走。留下的,也仅仅是一张寥寥45字的字条:“终生役役而不见成功……”
“我也是一个罗炼”,许多进城务工青年这样说。罗炼作为“样本青年”的价值,代表了一个庞大的外来务工青年群体,这个群体渴望成功,渴望被尊重,渴望被关怀,但却挣扎在梦想与现实的矛盾漩涡之中。
随着中国城镇化进程的加快,越来越多的农村青年进城务工,是一个必然的历史过程。问题在于,当那些肩挑背扛、神色惶惑的“罗炼们”走进城市时,该如何融入城市,实现梦想,并且在陌生的异乡找到精神的支柱和人生的归宿?
这是转型期中国不可回避的青年问题。一个月前,湖南卫视《零点锋云》、本报特别报道部、新浪网联合发起“罗炼现象”大讨论,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许多社会知名人士和网友参与了讨论。现将他们的思考整理出来,以飨读者。
有梦想,也需要脚踏实地
罗炼出走的故事被报道后,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不少人对罗炼的处境充满同情。
一个网友留言说:“我也是一个‘罗炼’,也曾经和他一样心比天高。从村子里出来,没有高学历,没有经商的天分,镇上,县城,省城,北京,上海,到处打工,现在还在四处漂泊。‘罗炼们’是好孩子,希望家人过得更好一些。‘罗炼们’是傻孩子,把前途看得如此凄凉,最终走火入魔,产生抑郁、厌世等心理问题……”
专栏作者许知远也认为,珠江三角洲到处都是像罗炼这样的打工青年,他们都像是流水线上的面目模糊的操作者,到来和离去,都不会有人注意,但他们也有痛苦有不安有嚎叫。“罗炼个人的苦闷与失败,其实代表了一大群人的感受。”
但也有许多网友对罗炼的出走很不认同,认为罗炼是生活的懦夫、现实的逃避者,根本不值得同情。
一个网友就留言说:“一个在自然界中的动物,时刻都面临着生存竞争;一个在社会中的人,同样面对生存考验,都无可厚非,关键是如何面对。罗炼可以生存,或者以后也许会很成功,但他等不及了,他要的是现在就出人头地,但现实很残酷,于是他受不了。他抛弃了亲情,给他父母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他是无情的人;他回避了责任,让为他付出辛酸的父母无所依靠,他是自私的人。他不值得同情和找寻!”
但更多的网友,则在肯定反思“罗炼现象”的同时,否定了他的选择和对生活的态度。有网友说,罗炼刚刚步入社会5年,就因为自己的梦想不能实现而出走,这太幼稚太脆弱了。“梦想是什么?梦想要怎么实现?只有面对实际,面对生活,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去努力地实现它。也许,他的梦想,只能算一个少年的空想罢了。”
没有梦想更可怕
罗炼的那张写满“之乎者也”的字条,受到了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张鸣的高度赞誉:“这样的文字,即使在重点大学的文科学生中,也很少见。”
罗炼的表哥、在媒体做记者的沈亚川却认为,沉浸在《庄子》世界中的表弟,与他所处的环境反差太大,“对我的表弟来说,如果他仅只是在某条山沟里浑浑噩噩地放羊,在某个小城镇里做呼啸来去的小混混,也许不会有这种痛苦”。
沈亚川说,问题在于罗炼有梦想,试图让梦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这个梦想和周遭的世界是如此格格不入”,于是他写了篇《越有梦越痛苦》的文章,认为对于许多身在底层的人而言,越有梦想,就会越痛苦。
罗炼的三姐夫朱建锋也对罗炼喜欢看书颇有微词,他甚至认为是书害了罗炼。“尽信书不如无书,把书看来看去,放在肚子里,并不适合我们这些打工的人。”这个同样来自湖南浏阳农村,现仍在佛山市高明区跑生意的年轻人说。
在他看来,罗炼除了跑房地产生意时还比较开心、甚至有过创业的冲动外,对其余的工作都不是很满意,后来介绍他去当油漆工学徒时,他也看得出罗炼非常不情愿。
从后来找出来的罗炼的日记来看,他的处境确实与原本的理想相差甚远。几年前的日记中,罗炼还曾这样憧憬:“真希望自己的未来,就像《摩登家庭》里的肖云天和朴燕姬一般充满浪漫的情趣。载着越野车,把欢乐留在新婚夜的茫茫大草原上,真的别无所求。”
然而,罗炼现实的情况却是,在珠三角闯荡了5年,辗转了多个城市,干过多份工作,最终却只能在充满刺鼻油漆味的车间里每天劳作10余个小时,还仅仅是个学徒工,微薄的收入甚至让他缺钱买水。
沈亚川想,这个在油漆车间里干活的表弟居然沉浸在庄子的世界里,难道他试图让哲学来承载他的梦想?
张鸣感慨:为什么能写出这么好的文字的人,居然一直靠打粗工为活,而且大有活不下去的意思?
当过农民和兽医,在底层挣扎多年的经历,让他能够理解罗炼的痛苦:“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挺喜欢庄子的,就是喜欢厌世的东西。完了就跟罗炼的感觉一样,就是不成功,就是一无所成,根本看不到光亮。”
他把罗炼看作意识觉醒的年轻人,通过阅读意识到了自己的痛苦。“但问题是,一旦你踏入这个境界,你爱读书了,你回不去。”
“有梦想肯定痛苦。但是梦想也是希望啊!”他说,他当时活下来就因为有梦,“那时候怀才不遇,根本看不到前途。我如果不是靠点瞎做的梦,那早死了。”
张鸣说,年轻人有梦应该鼓励,应该爱护,年轻人也不要怕自己意识到梦想与现实的差距有多大,而应该把梦想当作希望。
一个网友以自己为例批评罗炼出走的选择时说,19年前,他到海南的时候,身上只有36块钱,加上一张身份证和高中毕业证。结果,他从保安到服务生,再到公司业务员,一直到现在的大企业管理岗位。虽然遭遇许多挫折,但他不断地完善和充实自己,努力创造,努力奋斗,努力学习,努力做到。“只要有梦想,总会变成现实。”
成功不应只有单向度标准
从罗炼留下的日记来看,他对母亲的突然离世和无力养亲的现状非常痛苦。
但罗炼是个沉默的人,从来不爱谈这些东西。工友邓彰合说,除了有一次罗炼告诉他“妈妈死了,家里有60多岁的父亲,没有建房子”之外,罗炼再未谈过家里的事情。直到罗炼失踪后,他看过了罗炼的日记,才知道父母的事对他打击极大。
靠《疯狂的石头》出名前,已在北京漂了近10年的演员黄渤说,他对这点感同身受。北漂期间,他一直在歌厅靠唱歌养家糊口。
“当你发现自己没有这个能力的时候,包括你都没法赡养自己的父母、让自己的家人过得更好一些的时候,所有的点就成一个面,这个面慢慢滚,就成一个球。”黄渤说,当背不住这个球的时候,人就会垮掉。
事实上,在压力中,罗炼也想过奋起。朱建锋说,罗炼也并非只读《庄子》,他们在高明租住的房子罗炼留下的书中,就有《顶尖销售心态》等“入世”的书籍。
而在罗炼的浏阳老家,家人也在他留下的笔记本中,看到了罗炼做的如何经营公司的笔记。
罗炼的二姐罗娟说,罗炼在2007年跑地产的时候,还写过一份计划,想象着几年后自己开几家分店,甚至未来自己的公司怎样上市等。“他也写过很多想法和计划,兴致勃勃的规划,但是都没实现。”
但在珠三角这个世界工厂的重镇折腾5年后,成为学徒工的现实,无疑让罗炼感受到了挫折。然而,天性内向的罗炼,既无法得到不理解他的家人和工友们的帮助,也无法排解掉内心的痛苦。
张鸣认为,罗炼根本找不到任何人跟他有心灵共鸣。“你要在那个环境中,你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你没有跟人说话,你就会越来越内向。”
然而,在罗炼精神世界出现危机的时候,却得不到关怀。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周濂说,如果他遇到罗炼,也许会建议罗炼好好利用文学方面的天赋,一个月写出一篇短篇小说来,交给他父亲,或者给他姐姐打电话,“我觉得人生的意义不是那么空洞抽象的东西。它是分解落实在具体的事情上面。如果说你只是处在一种过度反思状态的话,其实你的人生是没法过的。”
但也有不少人看到罗炼的悲剧中,社会价值观出现了问题。比如罗炼想开公司,赚很多的钱,且将之作为成功的重要标准,事实上这并不现实。
许知远认为,成功学非常可怕,因为它变成了年轻人特别重要的工具,而且成功被定义得非常明确,所有成功的衡量标准都是获得多少金钱,在社会上的地位是什么样的,“如果所有的年轻人都往同一条道路上拥挤,他们的人生其实没有更多的选择。”
张鸣也认为,现在成功学是一种邪教,跟传销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成功的标准是多样的,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成功者。”
让阶层流动的渠道更通畅
在一篇评论中,许知远认为,在某种意义上,罗炼的故事,就像是娜拉与潘晓的延续,只不过此刻的罗炼,面对着的是一种新的经济与社会现实。
过去的30年中,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显著的是城乡二元政治经济结构逐渐被打破,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从而形成了人类历史最为壮观的城市化进程。
有资料显示,近30年来,中国是世界上城镇人口增长率最快的国家之一。根据联合国的数据,1975年到2003年,世界城镇人口平均增长率是2.5%,中国则是4.1%。如果中国城市化率达到发达国家的平均水准,那意味着还将有数亿农民要进入城市。
罗炼出走的珠三角,正是中国城市化最典型的缩影。他辗转过的那些城市,无不是中国人口大流动、大融合的显著样本。
然而,城乡二元政治经济结构的巨大惯性,以及相应制度的滞后,却让这数以亿计的进城农民角色尴尬,因为他们在个人身份、工作前景、子女教育、社会保障等方面都受到了制约。
张鸣说,目前整个中国处于一个变动时期,城乡差距还在。所以,整体上说,相当多的人进城打工的人找不到自己的温暖,或找不到自己的成就感。“就像罗炼这样失望,也看不到自己的前途”。
张鸣认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一个有才华的人身居底层,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紧的是给这些人中的有才能有志向者留下一个渠道,使他们可以通过这个渠道,经过努力奋斗,有改变自己的身份的可能。”
他说,他虽然在底层生活了很多年,但后来考上大学了,走了一条知识分子的路,“罗炼如果有这个机会,有人赏识他,让他去上大学,也许庄子就不会成为他这个遁世或消极逃世的理由了”。
经济学家陈志武说,中国青年农民目前的选择还比较少,大部分只认着出去打工,即使他们有能力,想在自己的家乡创业,通过别的方式发展,跟自己的父母、子女可以生活在一起,也变成不那么容易得到的一种选择。他认为,社会应该更多地为罗炼这样的年轻人提供一些创业所需要的资金和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