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青春如何安放?
5月17日晚,几个青年在台州市葭芷街上走过。
本报记者 田国垒摄
这几天,阿友(化名)的QQ签名一直是:“身上的皮肉之痛怎么比得过内心的痛”。
这是因为,在半个月前,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亡。
5月4日晚,阿友和他最好的也是仅有的两个朋友、同样是“90后”、同样跟随在浙江台州务工的父母生活的陈建和星子(化名)服毒自杀,地点在台州椒江区葭芷大转盘中心花园的草坪上。
阿友被抢救过来了,而陈建和星子却永远长眠。家人问阿友为何做傻事,他的回答很简单:“好累,活着没意思,不想活了。”
相约自杀
台州市椒江区葭芷大转盘的中心花园是附近居民常去的休闲场所。天气好的晚上,一般会有上百人在大转盘跳舞、遛狗、散步。
出事前,阿友、陈建和星子也喜欢坐在这里聊天,但一般都是在深夜。
5月4日下午,阿友在网吧碰到星子,对方说在网上看到陈建,想约定一起去自杀。“一个人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三个人的勇气就大了。”
“先是陈建,后是星子,然后再是我。”阿友说,加入死亡约定他是自愿的。
当天下午5点22分,阿友从网吧出来时更新了QQ签名:“自杀式告终……”
上网出来,三人发现身上还有几十元钱没用完,认为钱不花掉死了就浪费了,就网吧外的小摊买了五瓶啤酒,一瓶二锅头。“陈建说喝了酒才能壮胆,白酒我没喝,他们喝了一点儿。”
他们开始约定跳楼,最好是“大楼,要死得轰轰烈烈”,还打算买一条麻绳把彼此的腿绑在一起,这样就不怕有人不敢跳了。
但当晚他们没找到上天台的楼梯,爬到4楼,上不了5楼,正打算放弃时,星子说自己家里有药,三人临时决定服药自杀。
晚上10点多,阿友三人来到大转盘。星子从家里带来了一袋可以致死的化学防腐剂——亚硝酸钠,带着酒气的三个人用从附近公厕接来的自来水有次序地服下毒,“没有一点犹豫”。
三个人静静地躺在草坪上等待死亡,此时草坪外的空地上,还有不少人在跳舞或遛弯儿,转盘外的行车道上车流滚滚。
不一会儿,毒性开始发作,痛苦开始在躯体内蔓延,意识还算清醒的阿友拨通了120急救电话。
急救车很快开到了大转盘。赶到现场的出诊医生发现陈建瞳孔已经放大,心跳停止,星子和阿友被送到医院急救,但最终活过来的只有阿友一个人。
“哥、星子,你们快回来,别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深夜谁陪我到大转盘谈心!”这是阿友被救活后更新的第一个QQ签名。阿友现在不愿回家,暂住在亲戚家,每天泡在网上,对任何人都很少说话,包括他的母亲。
在阿友看来,他的世界只有陈建和星子能懂,这缘于他们三人出身和经历的相似:跟随父母在台州生活、年少辍学、希望过上像城里人那样的生活但在现实中屡屡碰壁,缺乏来自家庭的支持和关怀。
父母忙于生计,没时间跟孩子沟通
台州地处沿海,加工贸易企业众多,当地有很多富人。一名出租车司机骄傲地对记者称:“在台州开宝马奔驰的人比开桑塔纳的都多。”
与之相对应的是更为庞大的外来务工人员。数据显示,近年台州市的流动人口每年以20%左右的速度递增,2007年全市登记发证的流动人口总数近110万人,加上尚未登记的,实际流动人口总量超过150万人,占全市常住人口1/4以上。
宝马奔驰和繁华的市区与阿友们无关,离他们租住地很近的一条名为葭芷街的地方才是他们的活动场所。出事之前,陈建、星子和阿友留着长发、贴着纹身,经常穿梭在这条街道上。
这条不足两公里的街道被低矮破旧的楼房包围着,街上到处是贩卖蔬菜、水果和海鲜的地摊,摊主们用带着浓重的四川、安徽、湖南、河南等地口音的普通话叫卖着。
一名在葭芷街上的理发店做了四年洗头工的安徽小伙儿称,在这条街附近居住和做营生的人超过八成都是外地的,“本地人没有人会来这个穷地方”。
夜幕降临,葭芷街就用低矮乱扯的电灯照亮,每隔几步,就有卖光碟,摊位上摆满了贴着色情封面的光盘,打扮时髦的外地年轻人开始三五成群地在洗发店、网吧、游戏厅和台球厅里享受他们的夜生活。
阿友的爸爸前几年一直没有工作,经常在外面打牌喝酒,最近才开始打零工,相当长的时间里全家仅靠妈妈踩缝纫机维持生活;陈建的爸爸在船厂是个小包工头,妈妈蹬三轮车;而星子的爸妈则在葭芷街上摆摊卖猪头肉。
迫于生活压力,三人的父母都在连轴转地挣钱,虽然生活在一起,但亲情比较淡漠,他们与孩子间的沟通都非常少。
与星子家相邻租住的一位邻居称:“他爸爸有时候会把他锁在屋里,一关就是好几天,但趁家里没人时,他的朋友就过来把门锁撬开将他放出来继续去玩。”
自杀时,星子手中的亚硝酸钠是从家里拿来的。当晚10点多,星子突然回家向母亲索要存放肉制品房间的钥匙,这并没有引起他父母的警惕。
阿友称,星子现在的父亲是继父,以前经常打骂星子。星子家的邻居也称,他们家对星子的死并不感到悲伤,直到现在,星子的骨灰盒还放出租房的角落里,“他们说什么时候回家了再把骨灰盒带回去”。
阿友的母亲罗某坦言,她和阿友的父亲都在外面打工,每天早出晚归,几乎没有时间跟孩子沟通,孩子有什么想法也从不告诉他们。
在最底层打工
阿友2007年开始打工,2009年时曾被家人强行送到山东打工,但他非常抵触,没过多久就又回到台州。
后来,阿友在台州的一家KTV当服务生,这份工作是家人花了1000多元钱托关系给他找的。可阿友说这份工作他并不喜欢,只是为了“尊重爸爸的决定才去的”。阿友的爸爸曾交代阿友要“放开一点、嘴巴会说一点”,但这些圆滑的东西显然不是性格“诚实谦虚”的阿友能做到的,仅两个月,阿友就辞掉了KTV的工作。
阿友也曾为了学理发到理发店里做洗头工。一开始,阿友还兴奋地邀请QQ好友来店里洗头,但后来经常“洗头洗到麻木”,他所在的理发店每天最少要洗500个头,但店里只有3个洗头工,阿友一个人每天最少要洗100个头。
不到半个月,他的双手就裂口了,QQ签名也改成了:“一个头,两个大”。
“到底学美发是对还是错,好担心自己把时间浪费了又没学好。”阿友经常为自己作出的选择独自苦恼。
而这个时候,能理解和安慰他的只有陈建和星子。星子曾以一个美好的愿望鼓励阿友:你要好好学美发,以后回到四川,哥开个小饭店,你开个美发店,你肚子饿了就到哥这里免费吃饭,哥也可以到你那里免费洗头。可仅过了一个多月,阿友就离开了理发店。
陈建和星子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相约自杀前,陈建正在学厨艺,星子在送外卖。
回不去农村也融不进城市
阿友QQ空间的相册里保存三人的合影。三人都是白净的皮肤,略显稚嫩的脸庞,而且都留着爆炸蓬松的发型,刘海垂遮到一边脸颊。
像城里人一样,阿友是个特别注意外在形象、非常爱美的男孩儿。
阿友曾经有点儿胖,但为了保持好身材,他每天只吃一个苹果、一个馒头,并坚持跑步,两个月下来体重减轻了22公斤,代价是饿昏被送进医院住了16天。
到KTV工作时,老板让阿友将长头发剪掉,留成平头,这一要求让阿友感到很痛苦,他在QQ空间中写道:“8月21日上午11点前,我就必须剪掉头发了,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我现在的心情。痛,心真的好痛,头发没了,那样我就是没有灵魂的人了,我很在乎我的头发,以后不跟任何人开视频了。”
翻开阿友QQ空间,相册中几乎所有照片都是他和陈建、星子的视频截图。上网聊天是他们最主要的休闲活动,他们也会通过网络寻找感情慰藉以填补现实生活的空虚和不如意。
阿友有过网恋并又失恋的经历,感情受挫的阿友在QQ空间上曾写道:“整天想爱情的人会痛苦,想面包的人会辛苦,什么都不想的人会一无所有。”
陈建也是如此,他和一名女孩儿交往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这名女孩儿是个发廊女,而且这名女孩儿的姐姐也是“出来混的”。
阿友说:“其实在外面混,都是被逼出来的,女人对我来说不重要,在我眼里只有兄弟。”
三人渴望“混”成像城里人一样的潇洒。阿友理发店的同事说,阿友头脑聪明,自尊心很强,不喜欢被呼来唤去,喜欢抽烟上网,每次出去玩,会把头发吹得很漂亮,偶尔也会打车。
但潇洒是需要金钱支撑的。因为自己没有好工作挣不到什么钱,阿友他们就管家里要,但父母舍不得将辛苦打工挣来的钱让他们拿去消费,希望存钱为他们盖房子、讨老婆。“经常因为钱和家人闹情绪。”阿友说。
阿友也曾试图回四川老家生活,但仅生活了两个月,外婆就让他回台州,“怕我在家里出了事,不好跟我父母交代。”
在台州生活了9年,虽然阿友无法像台州当地人一样的生活,但这座城市已深深地在他心中留下印记。去年阿友离开台州到山东工作时曾这样动情地写道:
“站在马路边,最后一次环视街道两边的建筑物,心里酸酸的,看到街上每一个人都觉得像亲人。我知道这一次离开就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再一次踏上这座呆了好几年的城市。打电话给朋友告别,说好不哭的,眼泪还是掉下了。9年里我在那座城市种下太多的思念,不管人或物都已牢牢印在心里,而现在我又到了另外一座城市……总是不停地更换生存地点,不停地认识新人,不停地放弃一些朋友。即便我不是太乐意,却也不得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