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早上,在甘肃省古浪县黑松驿镇,所有被确诊的尘肺病矿工都收到一张大红请柬,上面文绉绉地写着“邀请××先生携夫人,参加‘我们在一起’午宴”。落款是“北京厨子”。
尽管这只是一次请客吃饭的邀约,矿工们却不约而同地认为自己有救了。
半个月前,始终索赔无门的矿工们凑了5000元钱,委派周俊山等3名代表去北京找媒体求援,却未能得到明确答复。后来,在一位北外博士的帮助下,周俊山在新浪微博上发出了求救信息。
在微博上有着近3万粉丝的网民“北京厨子”无意中看见了,他留言提醒周俊山,微博的关注有一定的周期,先别急。
没想到周的反应却很强烈:“我不能再等下去,我有124个兄弟,他们随时都会死去!”
“北京厨子”后来回忆,正是这句话击中了他的心。
两天的功夫,“北京厨子”就在头脑中勾画出一个“元旦慈善宴会”的方案。他的设想是,铺上红地毯,参照白宫晚宴的规格,在那个不知名的西北县城古浪,邀上所有的尘肺病矿工和家属共度新年,让这些饱受不公的劳动者,感受到特别的尊敬。
2010年12月23日中午,“北京厨子”在微博上发布:“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冒险。我愿意押上我所有的一切去拯救这124名矿工。为此,朋友,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哪怕是一次次地转发。我需要你们,我们一起,尽最大努力,挽救124名同胞的生命。”
极短的时间内,这条“艰难的求援”被转发了4282次,有超过1000条回复表示支持。
于是,“北京厨子”踏上了救助之旅。他在微博上写道:“古浪,一个冬天的童话。”
一场“全国性救援”
平安夜,“北京厨子”上路了。他在北京征召到的第一个志愿者叫陈晓斌,甘肃人,是一个经常给时尚杂志拍香车美女的自由摄影师,他负责用照片记录全程。随后,兰州大学、西北师大、西北民族大学一些会摄像的大学生也带着机器加入了队伍。央视一个纪录片栏目也从北京跟了过来。
这个团队的头儿是一个40多岁、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他从不跟媒体透露自己姓什么,只说在东洋和西洋都留过学,网名“北京厨子”。2010年,他曾利用微博帮宜黄拆迁事件中的钟家联系到国内最好的烧伤科大夫,也曾为尘肺病工人钟光伟提供过援助。然而,这一次,他要救助的是124个人。
12月25日,“北京厨子”访问的第一站是古浪县人民医院重症病房。近年来相继故去的11名矿工,大多是在这里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房门打开,里面躺着5个人。
“北京厨子”后来在微博上写道:“仿佛地狱的大门被打开,让你看到了这世间想象不到的一面:集体走向死亡,在痛苦和绝望中。”
靠窗的是马江山,他是“北京厨子”不顾一切赶到古浪要抢救的第一个病人。已经多次见证尘肺病兄弟死亡的周俊山从脸色判断,他到了生命的尽头。
此时,36岁的马江山已经说不出来话,他在纸板上一笔一划地写:“我最大的希望,你们好心人能让我的孩子有生活保长(障)……”
马家媳妇一直在旁边抹眼泪,她说家里已经欠了16万元债务,现在病人的营养跟不上,连每天一个鸡蛋都保证不了。
“北京厨子”当时就受不了了。他在离甘肃不远的宁夏长大,小时候家里穷,一个月才吃一个鸡蛋。所以鸡蛋煮熟了,总是先用门牙嗑蛋白,嗑10分钟,再把蛋黄放在嘴里嘬半个小时。于是,这个团队的第一道指令,就是要求兰大的志愿者小毛,每天给重症病房送20个鸡蛋。
很快,古浪县的尘肺患者们就听说“北京来人了”。他们在村口拉出横幅“欢迎北京厨子、兰大学子和各大媒体”。尽管并不知道微博网友是干嘛的,他们却认定“希望”来了。
古浪县政府也注意到这些外来者。
从1984年到2009年,该县先后有416人到千里之外的甘肃酒泉肃北蒙古族自治县的金矿、煤矿打工。后来相继有人出现尘肺病症状,最新统计的尘肺病确诊病例为157人,甚至超过了周俊山和“北京厨子”掌握的数字。某种程度上,这个国家级贫困县也愿意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北京厨子”跟官员们谈了自己的设想。
官员们不太明白干嘛要花钱吃饭:“要不开个联欢会,请明星给老百姓唱唱歌,来个慈善义演?”
“这个太土,”“北京厨子”直言不讳地说,“你们上学时学过《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吧?”
官员们点点头。他们终于搞清楚,“北京厨子”是想通过一场慈善宴会,在网络上引发一场“全国性救援”。
救助行动也似乎是在向着这个方向发展。随着救助账户的开通,网友们的捐款通过银行或支付宝流向古浪;宜黄拆迁事件中钟家的小女儿钟如九捐了1000元;曾经开胸验肺的河南工人张海超也在帮着联系北戴河尘肺病康复中心;职业病防治公益网的负责人邓江湖从成都飞过来,试图提供法律援助……
不过,“北京厨子”发现,此时自己的微博已经不像出发前那样受到关注,有时回帖不超过20条。
按照原计划,他的团队要给每个尘肺病患者家庭做一段访谈。“北京厨子”设想,5条微博足以讲一个故事。这样一来,网友们看到的就不只是“124”这个抽象的数字,而是124个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家。
冰冷的现实把这些都揉碎了
每个参与访谈的志愿者都会提起“银月儿”,这就像是童话里女主人公的名字。
现实中的银月儿却是一位45岁的妇女,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不少。2009年,她的丈夫杨自虎因为尘肺病死去。
纪录片编导小朱是个80后,他总爱跟人提起银月儿:“来,我跟你讲讲银月儿和老杨的故事。”
银月儿和老杨是遵照父母之命结的婚。婚后,老杨买了一套冲洗仪器,走街串巷给人拍照挣钱,每张五元。银月儿每次要求照相,老杨总是说,没底片了,下次吧。结果,一张都没拍过。
1997年,老杨到金矿打工。再后来得病了,躺在床上,没事就摆弄手机。
“就是这个手机。”银月儿把手机递给小朱,小朱打开相册,里面有老杨躺在病床上自拍的,也有老杨拍银月儿吃饭的。最后一张是老杨给银月儿做的大头贴,下面写着“love”(爱),用玫瑰花体字写的。
银月儿看着前面的照片,哭得一塌糊涂,看到最后一张突然笑了。她请小朱把这张照片设为手机桌面。老杨没有告诉她,那个英文符号是啥意思,他只说这是玫瑰,是我对你的祝愿。老杨啥都没留下,死之前只托人给银月儿买了一支玫瑰。
“北京厨子”起初并不为这类“爱的小故事”所动。有一天,他在电脑上看小朱拍的“银月儿的故事”。猝不及防的,看到两张银月儿和老杨结婚时的照片。他无法把那个戴着大红围巾,一脸幸福的新娘和那个“干巴老太太”联系在一起,与影像一同播放的,是小朱和银月儿的对话。
“你生日是哪一天?”
“我不记得了。”
“你们是哪一天结婚的?”
“1988年11月18号。”
“老杨对你好吗?”
“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结婚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觉得他很漂亮。”
“有什么想对全国网友说的吗?”
“如果老杨还活着,哪怕他天天揍我,我心里也舒坦;就算他瘫在床上,只要我能看见他,心里也高兴……你们来晚了,我的天已经塌了。”
“北京厨子”再也绷不住了。“就两个字从我面前闪过去——人生。”这个中年男人发出一声叹息。
这段视频被上传到微博后,也引发了网友很多类似的感慨。
一个尘肺病矿工家里,只挂着一盏小灯泡,天没黑,屋里就看不见了。可是墙上却挂满了两个女儿的奖状,都是英语比赛、作文比赛、三好学生的奖状。
还有一个尘肺病矿工的儿子写的作文:《假如我是医生》。他写:“我要好好学习,考上胸外科医生,给爸爸治肺病。”
这些都是兰州高校的学生们不忍心看的镜头。他们知道,尘肺病人的孩子最终都将辍学打工。对这些已经部分实现人生梦想的大学生来说,他们不能接受,“梦想就只是梦想”。
“我们听到的故事都像童话一样美好。”一名大学生志愿者说:“但是冰冷的现实把这些都揉碎了。 ”
童话的结尾总该是美好的
自从来到古浪之后,“北京厨子”就意识到,微博的作用已经不大了,因为几乎与此同时,“乐清事件”成了微博上的主题。“北京厨子”有意做了个试验,他随手转了一条关于乐清的消息,转载和回复都超过了百条。
在微博上呼风唤雨的“北京厨子”彻底被打回现实。捐款的数额远远没有达到预期,这就意味着几乎所有行动方案都不能按计划实施。而媒体的聚光灯也没有按照预想的那样打到古浪,这就意味着引起相关部门重视的可能性大打折扣。每天,他还要同时操办好几件事,采访尘肺病患者,跟县政府打交道,还要筹办新年宴会。
他在微博上写道:“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好几次,他真的想走了。周俊山总是拉着他:“厨子哥,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这让我无法拒绝。”“北京厨子”说。
在经历了一周的筹备之后,新年慈善宴会终于在元旦那天中午举行。尽管原本设想的高级饭店变成了村子里一所小学的操场,设想中的红地毯也变成了四处漏风的简易帐篷。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妻子扶着丈夫,奶奶带着孙子就已经三三两两地从山里往学校赶。124名矿工那天并没有到齐。大多数尘肺一期、二期的矿工,迫于生计,仍然在外打工。不过宴会还是聚了300多人。
“今天大家都跟自己家的媳妇儿坐一起了吧?有没有跟别人家的媳妇坐一起的?没有我们就开始啦。”“北京厨子”试图用一种轻松的方式开场。他希望今天是个快乐的新年。
“北京厨子”并不会做菜,他从武威请来一家专做流水席的餐馆,准备了8个凉菜,12个热菜。山里的气温在零下20摄氏度左右,大家围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嚼起午餐肉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即便如此,矿工们还是笑着说:“今天像是过年。”
有一桌坐的都是死难者家属。
银月儿时不时拿出老杨留下的那个斑驳的手机看两眼,手机桌面上已经换成了两人的合影。她连开键盘锁都不会,可是每天都要把手机充上电,揣在怀里。
邻座的赵红霞也失去了丈夫。3年前,也是这样的腊月天,丈夫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你的负担太重了,小的孩子送人吧。跟着你也是受苦。”最终孩子被过继给了在外县居住的舅舅。
在那张桌上,赵红霞并不是唯一一个把亲生骨肉送给别人的母亲。好在,在“北京厨子”的召集下,元旦这天也是个骨肉团聚的日子。
“北京厨子”说:“让我们大家以茶代酒,敬11位去世的兄弟。”她们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下来。
孩子是最高兴的。他们吃到了糖葫芦,还分到了毛绒玩具。最后,他们给爸爸妈妈们唱了一首《新年好》。
男人们都围坐在靠风口的地方,也没什么话,埋着头吃。女人们一边吃着,一边往桌下准备好的塑料袋中夹菜。收台的时候,服务员相对苦笑,塑料台布被扯得支离破碎,都被拿去装菜了。
古浪,即藏语中的“古尔浪洼”,意为黄羊出没的地方。“从一开始,我就不想渲染苦难,我只想用浪漫的方式去重述古浪,”“北京厨子”说,“他们今天连温饱还没有解决,但我希望未来会有改变,他们也会找到自己浪漫的方式。”
宴会结束后,一个小男孩在抹眼泪,他的妈妈赵红霞就站在孩子身后哭。“北京厨子”看着他们面前的空盘子,明白了。他后来专门叮嘱志愿者,到厨房额外打包一份,给孩子带上。
那天,纪录片导演小朱也拍完了30盘的素材带。他感叹道,在这场救助中,有家属对着电视镜头下跪嚎哭,有维权网的人和律师赶来寻求法律途径,也有“北京厨子”用最新的媒介平台实施救助。最终,在救助尘肺病矿工这个问题上,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的这三种方式基本都失败了。
“北京厨子”通过网络上汇集的捐款近7万元,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也仅够给两三个矿工延长生命。元旦那天夜里,“北京厨子”决定,让一半的学生志愿者撤回学校,只留下他和摄像师带着部分学生,给每一个家庭拍一张全家福,做一段视频。
“这是对生命的态度,”“北京厨子”说,“我们不能救活他们,但至少得给他们留下墓志铭。”
所幸,截至记者发稿前,传来两个消息。
一是隶属于国家安监总局的北戴河尘肺病康复中心近期或派专家组前往古浪,对尘肺病矿工进行救治。
二是有消息称,在接受央视一个老牌舆论监督栏目采访时,甘肃省有关部门表示,近期或以“政府垫资,追究矿主”的方式,建立针对古浪矿工的紧急救助资金和长效救助资金。
就在元旦的那天夜里,“北京厨子”和他的团队曾经悲观地认为,他们的拯救行动已经彻底失败了。
“我只想讲一个冬天的童话。”当时“北京厨子”用低沉的语调说:“童话的结尾总该是美好的,雪化了,太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