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子弹飞》里,硬汉匪首张麻子(姜文饰)身边,搭配了柔若无骨的师爷(葛优饰)——奉献了夫人,仍然含恨忍怨,坚持合作。于是刚柔相济,形成乱世中的友谊。后来师爷遭了伏击,奄奄一息道:屁股疼。张麻子往树上一望,粗糙安慰道:屁股已经炸飞到天上,不疼,你有话就说吧。男人间的生死交情到达巅峰——刚柔配,强韧搭,戏外亦然。刘嘉玲说:姜文很爷们儿,葛优很温很温。可以想见,他们两位合作的持续性和稳固性。并且,你看现世身边的小团队格局,无不循此性格配比,这是生存的科学必然。推而广之,戏场文苑,古往今来,那些狂花怒放的才子学人身边,也必定有一个圆熟通达的幕后推手:性情温良,兼顾左右,拿捏轻重,八面来风,总能折腾出一个时代的天翻地覆。他们却往往潜伏于正史的幕后,声名留传于坊间,鲜为人知,像遮蔽于焰火的光芒之下的夜幕底色。罗孚的角色,就是上世纪中期香港文化的师爷。活到了90岁,终于风华正茂,水落石出。
罗孚其实是一位报人,1941年,先后在桂林、重庆、香港三地的《大公报》41年,直任香港《大公报》副总编辑和香港《新晚报》总编辑。人称:香港文学界的伯乐、金庸梁羽生武侠小说的催生婆。首版聂绀弩诗集《三草》,撰文《你一定要看董桥》——仅这几项,就令他功抵三城。至于品评曹聚仁、叶灵风、周作人、章士钊,引见三苏、林燕妮、西西、钟晓阳等,就不在话下了。
看他们是看热闹。人和人打交道,可以衍化出无尽的命运机缘。势态有点像围棋上摆布的几颗棋子:初看时漫不经心,煞尾时却命运攸关,高下立判。
梁羽生第一部武侠是《龙虎斗京华》。1954年,香港有一场著名的拳师比武,以太极派打得白鹤派鼻子流血而告终。这一打,打出了上世纪50年代开风气先、直到80年代流风不绝的新派武侠。香港《新晚报》在第三天连载了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可谓说时迟,那时快!梁羽生在《罗孚文集·香港人和事》(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10月)之《金应煦的博学与迷惘》中写道:“我写了30年武侠小说,近因是由于罗孚的催生,远因则是金应煦的影响。”
其时,金庸在《大公报》用姚馥兰(your friend谐音)的笔名写影话,用林欢笔名写电影剧本——长城公主夏梦主演的《绝代佳人》就是由林欢编剧——但似乎都找不到感觉。他甚至一度对芭蕾有兴趣,有一段时间还学过芭蕾。简直不能想象,一次报馆的文艺演出中,他居然穿上工人服,独跳芭蕾舞。迷乱命运的转弯,也就是不经意的一瞬。梁羽生的《新晚报》专栏需要有人接任,前因后果,遂被罗孚所鼓励而举荐,转而武侠,一发不可收。1959年,用武侠稿费和剧本收入开办《明报》,此是后话。而其起始,罗孚功不可没。
罗孚说,“金梁并称,一时瑜亮。也有人认为金庸后来居上。这一步,大约是两年。”指的就是这一段时间。
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内地文化动荡,可谓刀斧沟壑,相较而下,香港无非杯水风波。这样平淡的命运,除了白领财经,简直没的可写。罗孚的文字——《风雷集》(1957年)、《西窗小品》(1965年)、《繁花集》(1972年)不遗余力地为主旋律讴歌,似乎还有那么点风花雪月。有人称他是香港左派文化阵营中的一支健笔,他说“40多年来我写了不少假话、错话,铁案如山,无地自容”。萧乾评论说:“这是巴金《真话集》问世以来,我第二次见识这样的勇气,这样的良知,这样的自我揭露。”是画魂之谓。
1989年12月,他在《读书》杂志发表《你一定要看董桥》:“董桥说,王国维的三段境界论给人抄烂了,他要抄毛泽东三段词谈境界——‘此行何去,赣江风雪弥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此第一境也。‘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此第二境也。‘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此第三境也。”他的评介,句句都着了精要。
1982年,他谪居北京十年,笔名柳苏。1992年,他再回香港,“岛居”日久。他交游甚广。忘年交是沈从文、夏衍、冰心、启功。唱和作答是黄苗子、郁风、丁聪、杨宪益、戴乃迭、范用。一生过自在生活。自在是什么呢?它是活着,和活着的花样儿。也是认知世界的途径,和对这个途径自圆其说的解释。因此聂绀弩诗称他是“我行我素我罗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