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影视剧再掀“方言热”。从“河南制造”的方言喜剧《不是闹着玩的》,到现在热播的电视剧《金婚2》,再到备受追捧的《让子弹飞》川话版,鲜活的剧中方言深深吸引了大批观众。如今,年轻人聊天时带出几句唐山话或者东北话打趣,也成为一种时尚。
不过,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方言研究室主任周磊教授,在近日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认为,方言现在不但没有热起来,甚至亟待保护。
中国青年报:近年来,方言影视剧备受观众青睐。您觉得这是“方言热”的表现吗?
周磊:“方言热”的说法,我认为并不确切。普通话是中华民族的主要交际语,方言的使用受方言地域的限制,也受语言功用的限制。比如新闻广播、官方交际、教育、医疗、交通运输以及各类窗口服务行业等,都应使用普通话,使信息传达得更为准确和快速。事实上,在城市化的今天,城市里方言使用的范围主要是在亲友之间,在非正式场合。所以,方言并没有热起来,也热不起来。
一些剧作使用方言,能更好地体现艺术内涵,也更草根、更有趣。但如果其他地域的受众听不懂剧中方言,作品就失去了广泛传播的能力。
影视作品里的方言,多为东北方言、四川方言。这是因为东北方言和北京音相近,“可懂度”高;四川方言属于西南官话,云、贵、川三省及周边地区有1亿多人口在使用,内部一致性较高,“可懂度”也高。
而使用人口较少,分布区域较小,对整个汉语使用人口“可懂度”较低的方言,在文艺作品中使用的可能性很小。比如周立波的“海派清口”,在外地还得主要用普通话,观众才能听得懂。
中国青年报:那我国“方言文化”现状究竟如何呢?
周磊:方言是地域文化的载体——秦腔必须用陕西方言,粤剧必须用粤语,评弹自然需用苏白,京剧当然得用京腔、京韵。方言的多样性说明了地域文化的多样性。
现在京剧、评弹等很多传统文化项目都列入了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范围。我们中华民族的每一个子孙也都有责任去保护它。
不过,由于社会的发展,交通、通讯的高速发展,人口流动的加速,方言的传承受到了极大冲击。我们做方言状况调查时发现,现在很难找到能说地道北京话的人了。因为北京的外来人口太多,再就是城区拆迁改造后,很多老北京人搬到了郊区。
现代社会的“双刃剑效应”已经显现,方言种类的消亡速度正在加快。它和物种消亡一样,是不能再生和复原的。对于濒危的方言,政府的态度很重要,政府也是推动方言演变的主要动力之一。作为方言工作者,必须付出努力,利用各种现代化手段去研究、保护、抢救方言,建立我国的有声方言数据库和方言博物馆。这方面的工作,我们正在积极地去做。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方言又很难保护,因为它有自身的发展规律,不能强制任何人只说方言或者不说方言。我们发现,越是方言繁多复杂的地区,普通话就越流行。比如在说闽方言(又称闽语)的地方,两个村子如果隔了一座山,可能互相都听不懂对方的方言。
中国青年报:有人说,方言能激发人们心理上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但随着部分方言的消亡,会不会让一些人失去这种认同感?
周磊:是的,怀念故乡是一种情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人们通常听见乡音就非常亲切。方言本身也是一种文化,有时同样一个笑话用普通话讲出来就很没意思,缺少方言文化特有的韵味儿和活力。
中国青年报:还有人发现,不少来自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的年轻人会以说他们的方言为荣,而不少中小城市或农村地区的年轻人进入大城市后,就不太愿意说家乡话了。您怎么看这个情况?
周磊:有人会觉得说方言太土,但现在这样的情况应该少了。说哪里的方言,都是形式上的东西,市场经济一放开,大家看的还是实力。普通话说得漂亮,可以去做播音员、主持人,但如果做软件设计,还是要靠专业能力说话。
其实现在人们说的方言也有变化了。我们在上海做声学语料库时,让两个上海本地人用自然口语聊天,有时他们聊着聊着就得加一些普通话在里面,因为很多新词用上海话没法表达了。
中国青年报:那以后我们只能在博物馆听到原汁原味的方言了?
周磊:不,只是一部分。有些方言使用的人口数量很少,使用的范围小,受到交通、市场经济等因素的冲击,发生变化的可能性很大。比如某地发现了石油,大量的外来人口去了;再比如修三峡水库,水库周边居民移民到别的地方去,方言肯定会相互影响,发生变化。
但在一般情况下,中国的方言没那么容易消失,比如西南官话,流通范围很广。我们到重庆、成都等地去,很高兴听见绝大多数人都说方言,他们觉得别人都听得懂,就会说下去。
中国青年报:在城市化浪潮的席卷下,很多年轻人不再说方言,很多大城市的孩子从小就说普通话。您认为怎样才能在普通话和方言之间找平衡点?
周磊:一个在美国出生的中国孩子,尽管父母都是中国人,也鼓励孩子说汉语,但处在“英语社会”中,孩子说得最多的还是英语。这是环境使然。
改革开放前,温州是一个交通极不发达的贫穷地区,交际语言就是温州方言,普通话不普及。改革开放后,温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全国到处是做生意的温州人,他们根本不用谁来推动普及普通话,他们要和其他地区的人沟通,就不能使用方言。
所以,语言的变化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从方言传承保护的角度来看,我们应鼓励“双语制”,鼓励方言和普通话之间和谐相处,不要歧视方言,更不能强制取消方言。这对社会发展、对中国文化和方言文化的传承都有利。
中国青年报:在对方言的传承保护上,其他国家有什么值得借鉴的做法?
周磊:各国有自己的语言情况,但有共识的一点,就是不能否认语言文化的多样性对人类社会的重要性。在欧洲,有很多面积很小的国家,人们讲几种语言很常见。影视作品通常也有几种语言的版本,一些版本虽然卖得不好,但他们还是坚持那么做。我们也应为保护我国丰富多彩的方言文化做点事,不能让方言只出现在少数地方的戏曲里。
我国是世界上语言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我国方言的复杂程度,甚至远远超过很多国家的民族语。比如荷兰和德国,分别说“低地德语”和“高地德语”,两种语言听起来差不多,两国人学对方的语言也很容易,没有我们方言的差别大。所以,我们也不是任何东西都要学国外的,我们有自己的传统文化保护方式,大量文化申遗保护工作也都在进行。目前,我国很多已列入世界文化遗产或国家文化遗产名录的项目,都和方言有关。
本报记者 王聪聪 实习生 张锐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