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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02月16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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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水“大逃亡”实录

本报记者 林衍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1年02月16日   09 版)

    正月初七深夜的响水县,被数十万人的惊恐塞满了。

    一名出租车司机这样形容当晚情景:陈港镇的人往响水县城逃,响水的人往小尖镇逃,小尖的人往滨海县逃,滨海的人往盐城市逃。

    更远的,逃到了连云港,逃到了南京,甚至逃到了苏州。

    204国道堵满了,316省道堵满了,响陈路堵满了,各种各样的小路也堵满了。

    逃亡

    初七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降落在江苏省盐城市响水县。这是一年多来,响水下的第一场雪。

    陈港镇大湾村村民刘洪昌和往常一样,给响水生态化工园区的一个化工厂拉了几车土方。大约在晚上10点半,他突然发现,厂区内的一个车间冒起了白烟,一股比平时更加刺鼻的气味随即传来。

    这一切足以让他感到恐惧。他所在的大湾村与化工园区仅隔一条马路,村里的大部分青年都肝大脾大,报名参军常被退回来。去年11月,园区里的一个厂子氯气泄漏,30多名工人中毒,隔壁的老王头儿在院子里当场被熏晕,地里的玉米也一夜之间死光了。2007年,化工园区里还发生过一次伤亡达50人的爆炸,爆炸的时候,大湾村像“发生了地震”,邻居家的玻璃被震碎了好几块。

    刘洪昌匆忙给一个要好的朋友挂了个电话,提醒他氯气可能又泄漏了,“快往上风的方向跑”。

    刘洪昌的这个电话事后被县政府认定为关于大爆炸谣言的源头。

    刘洪昌打出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响水的大部分村民早已进入梦乡,这里的人们习惯在晚上六七点便熄灯休息。

    双港镇塘港村的张娟娟却怎么也睡不着。初七这天,她带着16个月大的儿子潘一凡上街买了条新棉裤,然后便幸福地看着儿子坐在配有“机关枪”的军绿色电动车里玩耍,看了整整一下午。张娟娟事后也说不清楚那晚为什么会“心神不宁”。

    而隔壁大院的二层小楼里同样有一个房间没有熄灯。17岁的潘贝贝和堂姐潘萌萌3个月没见了,这晚姐俩一起躺在被窝里,一边看热播喜剧《爱情公寓2》,一边聊着潘萌萌在无锡打工的趣事。聊到零点左右,潘萌萌有点口渴,便下楼盛水。

    借着灯光,她向窗外瞟了一眼,大雪纷飞。

    同一时刻,在几公里外的陈港镇,离化工园区最近的村镇,已经有人开始冒雪逃亡。

    据家住陈港镇的刘闯(化名)回忆,大约在初八的零点,他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大和化工厂氯气泄漏,快要爆炸了”。

    “核实?说炸一百次,我就信一百次!还用核实?” 

    这个开黑车为生的中年汉子当机立断:“跑!往县城跑!”

    他很快拧了几条湿毛巾,并让媳妇叫醒正在熟睡的父母。

    老母亲一脸不情愿,慢吞吞地装包菜、包香肠。

    刘闯当时就急了,冲进屋里夺下老母亲手里的包裹,急匆匆地把二老推进了车里。

    他是第一批逃亡的村民之一。路上的积雪还没有结冰,车辆也寥寥无几。

    但很快,他便看到灯光从路边的房屋里一片片地亮起来。

    三轮车开出来了。轻卡开出来了。重卡开出来了。电瓶车开出来了。摩托车开出来了。

    全都是人,坐上了4个人的小摩托车和坐进7个人的出租车屡见不鲜,连一辆改装翻斗车的大斗里都站满了慌张的村民。“好多村民挥手让我带他们,”刘闯事后回忆,“那会儿谁还要钱,我就要命!”

    从陈港到响水县城的这一路,刘闯一个活儿都没拉。

    后来刘闯得知,那天夜里随便一辆载客车的起步价都是200元一个人,黑车200,出租车200,连公共汽车也是200。据说,一个司机和一个逃亡者讲价,平时包车只要4元的路程,被讲到了上千元。

    在这个寒冷的逃亡夜,谣言以电话、短信的方式在不同的人际网络中飞快地传递,整个响水县的手机网络一度陷入瘫痪状态,只有小灵通尚能接通。

    胡娟(化名)接到的第一个预警电话居然来自无锡。

    “快逃命吧!化工厂要爆炸啦!我亲戚说陈港镇都跑光啦!”在外打工的好友焦急地说。

    从睡梦中惊醒的胡娟并没有怀疑消息的真实性。她的家住在四港村,距离化工园区只有10分钟车程。到现在她仍能清晰地回忆出2007年化工厂爆炸时的情景:当时她读初三,第一声爆炸声传到教室时,好像“有人重重地踹了一脚门”,老师还为此错怪了坐在门边的同学,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胡娟在婚纱店做数码设计师。她笃定地告诉记者,她几乎去过化工园区的“每一家工厂”,“一些设备他们没有,就让我们在网上找图片,再去帮他们做实景合成,好应对检查”。

    拨通家里号码的时候,胡娟特意看了一下闹钟,时间是凌晨3点15分。

    在确定父母已经上了五叔的“长安之星”面包车后,胡娟又先后给5个家住陈港镇的初中同学打了电话。半个多小时后,她收到大姐发来的短信,确认家人“已到双港,正往县城来”。然后,胡娟便把手机放在床头,准备继续睡觉。

    胡娟仍记得,后来迷迷糊糊总听到短信的振动声,她困极了,便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当时,胡娟认为,县城是安全的。事后,她才发现,宿舍大院里只剩下她和另一个姐妹没跑。

    恐慌正如同接力棒般被传递:

    有个老太太拖着装满衣服的蛇皮口袋往外跑,有的孩子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被家长赶上了街,因为仓促间忘记锁门而丢了电视、冰箱的也不鲜见。

    当时的气温接近零下6度,有些积雪的路面已经开始结冰。开着面包车的刘闯好几次差点与前车追尾,堵车的时候,他看到有骑着摩托车跑的人摔得鼻青脸肿,还有的人骑的电瓶车没电了,便把车扔在路边独自往前跑。

    命运

    恐慌的蔓延速度超过很多人的想象。伤亡也在所难免地发生了。

    胡娟父母坐车经过双港镇的时候不到凌晨4点,而双港镇的潘贝贝和潘萌萌此时也刚刚坐上一辆自制农用车。

    车主是潘贝贝的父亲潘子文。38岁的潘子文开车拉砖十几年了,从没出过事。出门时潘子文还特意提醒妻子周贵芳带上现金和一大瓶水。随后载着6口人平稳地开过家门口那座只有2米宽的老石桥,上了大路。

    “别怕,一会儿就到响水了。”在车上,潘萌萌不忘安慰自己的堂妹潘贝贝。

    但就在车子开出几里地后,潘子文突然想起,70岁的老母亲陆严秀还在堂兄潘东家。他马上掉头回到大院,而慌不择路的乡亲们纷纷跳上他的农用车,潘萌萌还记得,叔叔扭着头大喊:“先说好,出事了可不要怪我。”

    在这样的慌乱中,周贵芳特意从张娟娟的手中接过了小侄子潘一凡,并将他抱进了驾驶舱。而张娟娟则回屋取围脖和儿子的奶粉,公公潘东和丈夫潘成双正在里屋拿钱,大约在同一时间,一片惊叫声中,载着20多个乡亲的农用车翻下了石桥。

    张娟娟“啊”地喊出了声。

    潘东和潘成双父子冲到桥边,跳进了河里。

    没有路灯,河水漫到了潘东的脖子,他们看不清人,只能从倒扣在河中的车里摸索着把落水者一个接一个往上拉。

    潘贝贝被救出时,呛了好多口污水,全身湿透,一个乡亲赶忙扶着她回屋披上军大衣。

    出来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爸爸潘子文躺在地上,嘴角流着刚刚呛进的污水。

    一个小孩子被拉了出来,张娟娟以为是儿子,冲过去紧紧抱住,却发现不是潘一凡。

    这个刚刚22岁的年轻母亲一直哭着讲述一切,那个不到一岁就会说“喜洋洋”和“爽歪歪”的聪明男孩是最后一个被外公拖上岸的,被送到双港医院抢救的时候,“已经睡着了”。

    而负责抢救潘一凡的护士给孩子输了一会儿氧气,就赶忙脱下了白大褂,加入了逃亡的队伍。

    所有人都在往西跑,只有住在运河村的康青年想往东跑。

    他是潘一凡的姑老爷。他疼这个孩子。大年初一的时候,做童装生意的他特地给小一凡买了一身大红色的小唐装。

    知道噩耗的时候是凌晨5点。他拼命在公路上拦出租车。

    他拦了四辆车,只有一个司机摇下了车窗。

    “求求你,带我去双港,家里有人没了!”康青年“几乎跪在了车前”。

    “不是我不帮你,现在起码有20万人往外跑,回不去啦!”司机摆摆手,摇上了车窗。

    事实上,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一些主要公路上出现了闪着警灯的警车封路,并用扩音喇叭通知群众“放心回家”,随后,响水县政府短信群发平台向大部分群众发出了辟谣短信,响水电视台的早间新闻也滚动播出了相同的辟谣信息。

    归途

    初八凌晨7点左右,逃亡群众陆续返程。

    刘闯没有放过这一次的赚钱机会,对于那些跑着逃亡的村民来说,50元一位的价格算不得贵了。

    一些跑不动的逃难者就藏在路边种着西瓜和草莓的塑料大棚里,在他们看来,那也许是“氯气进不去的地方”。

    车里的乘客开始议论昨晚的逃亡,作为这段艰难时光的见证,一些逃亡者的故事被当做趣闻口口相传:一个村民带上了自己养的几口猪,却在路途中不慎遗失,为此嚎啕大哭;而另一个村民将所有的现金藏在了一只鞋子里,走在半路上才发现自己拿错了鞋子;还有一对新人刚入洞房,便听闻化工厂要爆炸的消息,还穿着礼服与婚纱的两位新人匆匆披上一件军大衣,就登上了逃难的摩托。

    另一些故事则温暖而让人动容:一辆加长的卡车被塞得满满的,一个老大爷拼命拦住卡车,把自己的老伴“扔”了上去,自己则徒步逃命;还有一个老奶奶临走前将1万块钱塞进了一个方便面袋子,却在逃亡的路上遗失了,儿女为了不让母亲难过,又偷偷找来一个相同的方便面袋,塞进了1万块。

    归程的马路不再拥堵,刘闯不时探出头往外看,“太夸张了”。他说,路边有沾满泥水的被子、衣服,甚至还有翻倒在路边的电瓶车。

    此时,胡娟刚刚睡醒。打开手机,发现十几条未看短信,全部与逃难有关。

    其中,她的两个朋友都遭遇车祸,一个掉进了水里,一个撞在了墙上,所幸人没事。

    到了婚纱影楼后,胡娟发现,3个本该初八一早来化妆的新娘子都没有来,其中一个打电话说公公出车祸了,要延期化妆。

    她随即打开电脑。网页上全是关于大逃亡的新闻。她在自己的QQ空间里分享了一段逃亡现场的视频,并在百度贴吧上看到了几张潘家车祸现场的照片,胡娟觉得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把这些照片存进了电脑。

    康青年终于赶到了医院。医院门口,潘子文、潘母陆严秀、以及他9岁的儿子潘建宝直直地躺着,身上铺着白单。而潘子文的妻子周贵芳与女儿潘贝贝正在接受抢救。潘一凡则安静地躺在一张病床上,旁边的张娟娟已经泣不成声。

    很快,这些生命就变成了4死2伤的数据,被响水县政府的新闻发言人对外公布,而这一次大逃难,也被定性为“纯属由于谣言传播而引起的群众恐慌事件”。

    在当天的各大门户网站上,响水大逃亡也迅速成了舆论的焦点。

    更多的本地人则把那夜的经历当做一种谈资。外乡人来到响水,司机往往以大逃亡作为聊天的开始。而一些那夜并没有开手机睡觉的居民,则不时在网上炫耀自己的幸运。

    尾声

    2月14日,情人节。此时的响水县城街头已经充满着节日的气氛,出双入对的情侣牵手进入电影院和饭馆。几乎没有人再谈论5天前的大逃亡,在各大门户网站上,新的轰动性新闻正引发着人们另一轮的大讨论。响水电视台也开始热火朝天地播放着关于响水经济大发展的专题片。

    而关于那场逃亡,留下的细节已琐碎而微小。

    胡娟发现,她曾经点开的百度贴吧上的照片和网上分享的逃亡视频都已经被删除或屏蔽。

    王丽(化名)给关在看守所里的堂哥刘洪昌送去了一件军大衣和一笔钱,她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刘洪昌有可能要被判五年以上的有期徒刑。

    响水县人民医院对面的小饭馆里,不时有伤者的家属来买饭。一位店主了解到,由于大逃亡意外身亡的人不止四个,小尖镇的一家三口人在返程的路上与一辆婚车相撞,一死一重伤,很巧,这家也姓潘。

    潘贝贝因为肺部感染正躺在病床上,而母亲周贵芳则仍在重症监护室。17岁的潘贝贝刚刚上完初三,本想在春节后到城里打工。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弟弟和奶奶都已经去世的消息。

    在出车祸的石桥边,潘家的亲友们仍在披麻戴孝地举办丧礼。潘家的门框上还贴着新刷上不久的“万事如意”春联。42岁的潘东则静静地蹲在院里,一遍又一遍地拿湿布擦着那辆潘一凡生前最喜欢的电动汽车。潘东很疼孙子,这辆“好孩子”牌的遥控车是他省出两个月攒下的1600元工资,送给小一凡的生日礼物。邻居说,潘东偷着掉眼泪,他恨自己,救了20多个落水者,却救不了自己的亲孙子。

    然而,除了这些与命运有关的卑微故事,似乎没人可以说得清,这场大逃亡还能为这片土地留下些什么。

    这天晚上,响水县下起了新春的第二场雪。

本报记者 林衍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1年02月16日 09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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