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里的梧桐,非经实地去走一走,大概很难理解那种被荫庇着的幸福。那些梧桐,仿佛商量好一般,齐齐地向外张开强劲的枝干;那些枝干,仿佛一条条壮硕的臂膀,共同支撑起这个千年古城的浩荡长空。随便站在一条街边,远远望过去,就会见到一棵棵梧桐汇集成的臂膀的森林,那样规整壮观。那个时候,你所能够感受到的,绝不仅仅是历史的风尘、沧桑的况味——南京旧城里的风物,随便伸手那么一指,哪一处可能都比区区80年历史的梧桐更厚重。然而,若论穿越历史,历久弥新的神采,梧桐却是不遑多让,它是活物。
南京梧桐的魅力,原本就存在于城市的沧桑烟云之中。其所支撑和遮蔽的,是市井人家的风雨尘埃。只要城市的管理者不去触碰,则氤氲在梧桐之上的诗意想象、城市文化,自然相安无事。不过,上周的一起移树砍树为地铁让路事件,还是触怒了众多早就为城市异化而愤怒、为现代化困境而焦虑的人们。
这一次,南京市至少要移走600棵大树给地铁三号线让路。事实上,早在2月底,第一批移植大树就被砍去枝桠,光秃秃的主干暴露在南方阴沉的早春,等待未卜的命运。3月12日,当地媒体记者与中科院一位研究员找到一处2006年地铁施工移走的83棵梧桐后发现,这些树只有15棵存活了下来。与此同时,一幅梧桐被砍后留下巨大树根的图片也开始在网上传播,有人质疑,这是在移树还是砍树?很快,“拯救南京梧桐”的声音迅速点燃网络,部分市民也自发为可能遭砍伐的梧桐树系上绿丝带。南京梧桐事件随之成为一起波及广泛的公共事件。
公众的情绪何以在此时被牵动?此番南京市民上街护树,表面上看,与失去遮天蔽日的荫庇有关,与那些被移植的梧桐可能遭遇“优雅死”有关;而深层的原因,却是公众长久以来积累的对政府草率决策动辄砍树行为的不满。媒体披露,2006年政府移走190棵大树时,曾信誓旦旦、庄严承诺,“确保不死一棵!”公众固然无法问责官员此前的承诺,不过,却再也不会被现在的承诺迷惑了。
据不完全统计,从1990年代中到2005年前,南京市主城区被砍掉的树已经超过两万株。既然都是为了公共利益,难道城市的发展、现代化的路径选择,一定要采取此种与大树对决的粗暴方式吗?城市与大树之间,是不是可以找到一条更合乎情理的道路?
眼下,南京市民以及社会各界对“梧桐让路”的广泛关注,已经引起了南京市政府的重视。南京市政府日前规定,今后所有市政工程规划、建设都要以保护古树名木为前提,原则上工程让树,不得砍树。对于确需移植古树名木或行道大树的,要严密审批程序,广泛征求社会公众意见。至此,南京梧桐事件似乎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但事实上仍有一些思想、意识和观念有待厘清。
一者,民众用绿丝带系住的是具体的南京梧桐,即“二球悬铃木”,还是宽容梧桐行为所负载、所代表的城市文化取向?如果是前者,则这一事件过后,其他大树的命运依然堪忧,南京城以外其他城市街头大树的命运依然堪忧。只有真正认同大树在城市文明中的价值,认同其历久弥新的存在,才有可能让一个城市的历史沧桑、文化想象得以传承、完善。城市不应该只是一味求新、求快、求洋,城市应该是多元的、舒适的、包容的。
再者,横冲直撞的地铁是否可以被符号化为现代城市文明?事实上,地铁所代表的快捷便利并非洪水猛兽,也并不必然与城市的自然环境形成紧张关系,二者完全可以兼容并包、和谐共存。之所以非此即彼、二元对立,根源仍在于一部分人固有的以新为美、趋新去旧的认识误区。此种认识上的偏差反映在现实中,就是一种现代化的偏狭、极端和狂悖,不宽容、少包容,往往在极端的高峰体验中迷失方向。南京市前市长王武龙的砍树“透亮”是一个例子,而时下蔓延全国很多城市的高楼、大马路“千城一面”模式,同样是一种现代文明的迷失。
最后,南京市政府此番与民意互动,是一个独立的个案还是整体城建思路的转变?尽管专家认为大树移植不过是一种“优雅死”,但是,从不容分说地砍伐到像模像样的移植,毕竟也算城建理念的进步。我们期望,政府应该能够真正倾听民意、尊重城市发展与历史保护的平衡,而不是动辄以发展之名大肆砍树,以改善之名强行拆迁。一旦诗意被消解、历史被遮掩,那点所谓的城建成就,也就真的变成了浮云。
南京梧桐事件折射出当代中国城市发展的相同性困境,区别只在于彼此的数量多寡、程度深浅以及树种的差异而已。如何走出困境?现行的法律法规之外,还在于城市管理者对城市发展、历史传承与文化建设的认知程度。
胡印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