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位母亲,在她辞世近一个甲子的清明时节。
父亲没有见过她,奶奶已年过古稀,我只能从他们含糊不清的表述中去寻找她的身影。她是我的高祖母,一个可敬的女人。
除夕前的几天,围在火堆旁,听奶奶讲关于她的故事。而后,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静,良久,一个若明若暗的画面浮现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
这是一个背影,佝偻的身躯,默默注视远方,直至此时我才知道什么叫目不转睛,因为那拱起的驼背竟纹丝不动。微风轻拂,只见她如银的白发飘过耳廓,她的休戚如何实在难以分辨。我也望去,那是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忽地,她侧过身来,身体似乎早已麻木,动弹得相当艰难。我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大步流星上去,扶住她,这一刻,我震惊,我坚信这是我一辈子最难忘的一张脸:清癯的面容,双眼噙着泪,却不曾溢出。
后来啊,我才晓得那不落的泪就是幸福的泪,正开着花呢!她抖了一下,继而莞尔,此时一句仿佛不沾边的诗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冒失地闯进了我的脑中……
高祖母姓谷,大别山腹地“将军县”金寨人。她的命运是凄苦的,在她韶华之年,丈夫早逝。把头发绾成一个纂儿的她饮泣吞声,没有言语,因为她还有两个孩子,一个甫过三岁,一个还未出生。她从不抱怨含辛茹苦的生活,固执地一人将两个儿子养大成人,其中的忧乐只有她自己知道。
让她忧心的事儿终于还是来了。1929年春,快要18岁的小儿子戴金焕决意从军,加入当时在皖西的红二十五军。儿子要离开了,她分明是不舍的,却没有阻拦。离开的前晚,夜空云轻星粲,她赶忙包了18个粽子,塞进儿子的背包,边塞边说:“还有两个月就是你18岁的生日了,小子,都等不及了!”这一次,她落泪了。
一走就是三年,杳无音信。儿子小时的青梅竹马也被娘家人塞进了花轿,理由是:都三年了,定在外面“没”了。她不说话,拾掇着粽叶,儿子爱吃,她就爱做。一晃经年,不知不觉,她的发梢泛白了,接着便是花白,而这时她还不够50岁啊!
获悉儿子真的“走”了,是在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高祖母去镇政府证实“红失”,巧遇一个当年的红军,更巧的是,那人认识戴金焕,而且还是搭档。从他口中,她才知道,当年儿子随部队先在金寨县待了一些日子,后越过鄂皖边界,不想最后“留”在了湖北的青山沃土上。
高祖母没有呼天抢地,心里仍然坚信自己的儿子尚在人间。“不是说去长征了吗,现在到哪里了呢?这里,还是那里?”对着地图,她如柴的手胡乱地指着,点着,嘴里嘟囔着。此时她已近花甲之年,头发毫无悬念的一片银白,更令人难过的是她的双眼已经熬瞎了。
其实,这些年,她多想写封信,可是不识之无的她就连写上“行止佳胜”四个字都是奢谈。其间,相继有人负伤归来,她急忙盘问,都是无果而终。她深知革命难免牺牲,但令她想不到的是20年前的那一别竟是永别,母子从此清尘浊水,相见之日遥遥无期。1952年,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夜晚,高祖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浅笑。
多少年过去了,而今美丽的乡村仍传唱着《十送红军》那熟悉的旋律,这不禁使人联想到《弯弯的月亮》里的一句歌词:“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了今天的村庄还唱着古老的歌谣。”其情其景,令人潸然。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到另一位母亲——左权将军的母亲。左权,中国工农红军和八路军的高级指挥员。父亲早逝,是母亲将四个儿女养大。左权也是父母膝下的“满仔”(小儿子),在1924年的烟花三月离开了家,没想到,这一去就是17年,直至1942年,左权才魂归故里,安枕而卧。可怜的是,直至1949年盼儿心切的老母亲才得知自己日思夜想的“满仔”已为国捐躯整整7年了。老母亲强忍悲痛,请人代笔撰文悼念儿子:“吾儿抗日成仁,死得其所,不愧为有志男儿。现已得着民主解放成功,牺牲一身,有何足惜,吾儿有知,地下瞑目矣!”如此这般通情达理真是我们民族的大幸,试问,我们还有不成功的理由和可能吗?
虽为女流,却全然巾帼不让须眉,这就是中国母亲的形象。中国母亲,正是你们毁家纾难,在身后默默地支持和奉献,战场上的士兵们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去冲刺新的曙光!请允许我感叹一声:你们是真正的英雄。
伫立在高祖母的坟茔前,环顾四周,心头不禁为之一紧,这是哪里啊,既没有鲜花,也没有墓志铭。想着想着,倏忽之间,我竟了然,这不正是她理想中的栖息之地吗?江北高傲的毛竹青翠欲滴,鳞次栉比的山茶花绽放花蕾,这看似不经修饰的一切不正是她清白、坚持、勇敢一生的写照吗?
其实,在我心中已经为她立了一座碑,碑上依旧没有墓志铭,只有一个称谓,那就是“红军的母亲”。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谨以此文献给我不曾谋面的高祖母和千千万万为了革命和人民的事业养儿育女又送儿上战场的母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