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中国网民为发生在遥远国度里的事情风魔一样激动，8年前一次，眼下又一次。上次是因为伊拉克、萨达姆，这次是因为北非、卡扎菲。
上次，国内“拥战”与“反战”两派除了网络舌战，还各自搞了一个非常壮观的名人联署。这次，尚无联署之类的行动——估计是压根儿搞不起来了。因为，从“拥战”这边说：一、当年他们支持美国打伊拉克，实在是让小布什、切尼、拉姆斯菲尔德这群人给闪得不轻，事后证实，关于萨达姆拥有“大杀器”的开战理由是十足的谎言；二、当年美国国内的“拥战”派也几乎全都后悔不迭，曾经支持过打伊拉克早已经成了政客的“历史污点”、“票房毒药”。再看“反战”那边，恐怕谁也不愿背上“支持卡扎菲”的骂名：一、卡扎菲名声着实太臭，并且铁证如山、判决在案，还因从事过恐怖活动认罚过巨款；二、利比亚的军力相比伊拉克那是差远了去了，老萨都跟纸糊的一样一推就倒，老卡肯定也蹦跶不了几天。——这些因素足以让“拥战”与“反战”两派中的理性人士无法简单化地表态，话说起来感觉不脆、不爽。
但网络上依然硝烟弥漫，且“爽”度依旧，烈度更甚当年。
因为哥争的不是埃、利、突具体的“穆三”、“卡四”、“阿里五”，哥争的是意识形态制高点。
意识形态事涉信仰，终究争不出个子丑寅卯。但作为争论前提的事实层面的真伪则可以探讨。
那秃驴并非和尚
争论双方都有一些人不假思索地把卡扎菲当成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把利比亚当成了中国的盟邦。由此，一方怨中国没有对该决议行使否决权，一方恨中国没有对“禁飞区”决议投赞成票。一方莫名其妙地打抱不平，一方则幸灾乐祸地指着秃驴骂和尚。
其实他们都没有什么中、利两国“哥儿俩好”的过硬证据。两边人之所以都把中国与利比亚看成是一伙儿的，多半是基于这种推理：跟美国作对的国家都是一伙儿的。但这样的逻辑显然不能成立。世界多姿多彩，绝非简单的黑白两色。伊朗与萨达姆时代的伊拉克都反美，他们两家之间也是死对头；这次加入欧美联军到利比亚动武的个别阿拉伯国家，其政治体制也并不比利比亚先进。而“基地组织”与西方国家共同支持利比亚反对派的事实，更是让人目瞪口呆。
“乌有之乡”网站有一篇题为《利比亚给中国投赞成票，中国给利比亚投弃权票》的文章，倒是拿出了一点关于“中利友好”的证据说事儿，但那证据薄弱得可怜，且自相矛盾。
文章回顾历史：“1971年10月25日，联合国大会以76票赞成，35票反对，17票弃权，3票缺席的压倒多数，通过了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合法席位的提案。有资料表明，联合提出该提案的23个会员国是……（名单）其他53个投票赞成本提案的国家是……（名单）请注意，阿拉伯利比亚共和国投了赞成票。我们相信，在中国申办2000年奥运会和2008奥运会时，像利比亚这样的国家，应该不会投反对票。（因为奥运会投票结果是严格保密的，所以我们不能下断语，只能以常规推论之。）可是，今年3月17日安理会讨论利比亚局势时，中国却投了弃权票。……也就是说，涉及中国利益的事，利比亚投的是赞成票；涉及利比亚利益的事，中国投的是弃权票。两相对比，显得不够仗义。”
“中国作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本有一票否决的权力。然而中国却一再投弃权票。”文章认为，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针对网上有一种解释——“若中国投了反对票，恐会遭美国及其他赞成国家的报复，甚至招来集体攻击”——文章反驳道：“我就想，当年阿尔巴尼亚等23国，阿富汗等53国（也包括利比亚），为什么不害怕美国‘报复’呢？中国现在一是站起来，二是强起来，三是富起来，却变得既‘孤掌难鸣’、又怕‘报复’，这又是什么道理？”
根据文章提供的23+53个“把中华人民共和国抬进联合国”的国家名单，利比亚确实在“53个投票赞成本提案的国家”之列。但这是一份彻底超越了冷战阵营和“三个世界”划分的名单。同在这53个国家之列的，还包括当时属于“苏东集团”、正跟中国剑拔弩张的保加利亚、白俄罗斯、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蒙古、波兰、乌克兰和苏联等，也包括如今正在对利比亚扔炸弹的法国、英国、意大利等一大群北约国家，尤其是还有以色列。而在那23个最“哥们儿”的提案发起国中，更有已经被我们当做“修正主义”批判了好些年的古巴和南斯拉夫在内。其间的恩恩怨怨，哪是轻轻松松的一笔能够了之？
连在外交上一向如同“美国的影子”的英国都在53国名单里面，又哪还有什么怕不怕美国“报复”一说？事实上，如果没有稍早前的基辛格访华、中美关系解冻，这些西欧国家也不可能这样投票。如果中国今天在联合国投票要考虑跟“23+53”有情有义，那么针对1973号决议，我们到底应该站在利比亚一边，还是站在英、法一边合适？
至于北京两次申办奥运会时，利比亚籍的国际奥委会委员如何投票，还是别妄加猜测的好。1993年北京第一次申办时在任的利比亚籍国际奥委会委员叫巴希·阿塔拉布斯，其儿子苏赫尔在上学期间接受过美国盐湖城奥申委和组委会的学费资助，另外每月还有700美元的生活费。丑闻败露后，阿塔拉布斯于1999年辞职，这事曾经轰动一时。就这么一位能收美国人黑钱的主儿，你凭什么肯定他就“应该不会投中国的反对票”？
文章的作者似乎十分怀念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革命外交路线”。但他却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在整个执行“革命外交路线”的时期，利比亚一直与台湾当局保持着外交关系。直到1978年8月，中美复交之前不到半年，利比亚才与北京建交。——自卡扎菲1969年9月上台至1978年8月间，有不下20个非洲国家与中国建交，利比亚为何姗姗而来迟？
有据可查：中利建交33年来，卡扎菲只在1982年来中国访问过一次；2006年北京中非合作论坛，40多个非洲邦交国元首或首脑参加，只有卡扎菲没来；2008年北京奥运会，来的外国领导人就更多了，连萨科齐都扭捏了半天之后还是来了，但卡扎菲仍然没来。
据2006年1月20日《环球时报》的报道：“虽然1978年（利、台）双方‘断交’，但卡扎菲仍允许台湾商务代表处以‘中华民国’的名义继续运作，一直到1997年”。据悉，所有与中国有正式外交关系的国家，同时还驻有公然挂“中华民国”牌子的台湾官方机构的，仅利比亚一户，连美国都没这么干过。
不要让肾上腺素做主，简单地把反美的国家就当朋友（或敌人）——反之亦然。卡扎菲不但一贯反美，而且也反共。他上台以前，曾参加台湾“政战学校远朋班”。据报道，“远朋班”成立于20世纪60年代，当时台当局邀请“邦交国”适合人选赴台受训，卡扎菲就是其中之一。
2006年1月，被视为卡扎菲接班人的次子赛义夫赴台，商谈双方互设代表处事宜，并邀请陈水扁访问。同年5月，阿扁“迷航”到了利比亚。据新华社《国际先驱导报》当年报道，利比亚给予陈水扁高规格接待，机场铺了红地毯；陈水扁在利比亚停留期间，分别接受了卡扎菲父子的午宴、晚宴款待。卡扎菲和陈水扁两人原定会晤3小时，但时间一延再延，原要起飞的专机也早发动引擎等待，最后会谈又延长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新华社另有公开报道我外交部发言人刘建超对此作出的反应：“利比亚不顾中方的规劝和强烈反对，执意让陈水扁‘过境’，并与陈商谈互设‘代表处’，严重违背了利方长期以来坚持一个中国政策的承诺，对两国关系造成消极影响。中方对此表示强烈不满，并已就此向利方提出严正交涉。”
这都是在以往的公开报道中有案可查的。若仅论及此，网络上那些原先曾把卡扎菲当成“汉子”的人，会不会改口痛骂他混蛋独夫；而另一些原先痛骂他混蛋独夫的人，又会不会赞他一声“汉子”呢？
指着和尚骂秃驴，骂了半天才发现，那秃驴并非和尚。
都是“友好”落话柄？
有人——“拥战”和“反战”的人士都有——想当然地以为中国在利比亚投资，肯定得到了卡扎菲的特殊关照，中国获得了在这个著名产油大国开采石油的机会，等等。有人以此批评中国今天对卡扎菲不够意思，有人则以此批评中国见利忘义、忽视利比亚人民的人权。
但实际上，中国企业在那儿也就挣一点苦哈哈的钱。据国资委发布的消息，我国有75家企业在利比亚投资，共涉及50多个项目的工程承包，总金额约188亿美元。其中央企有13家，“中国水利水电建设集团公司较早进入利比亚市场……其他在利比亚有投资项目的央企主要还有中国铁建、中国建筑、中国中冶、葛洲坝和中交建等，另外中国中铁、中国建材、中材集团也有很小的一部分投资”。在2月底至3月初进行的“大撤离”行动中，国资委组织葛洲坝集团、中国水电、中交集团、中国建筑4大央企担当了利比亚东部、中部、西部和南部的分区指挥中心，协助外交部撤人。显然，这担当指挥中心重任的4户劳动密集型“苦力”企业，才是中国在利比亚最大的商家，三大油企根本排不上号。
2月底至3月初，中国共撤回在利比亚公民3.5万多人。查阅三大油企网站，中国石油共撤回员工392人，中国石化7人，中国海油77人（其中包括7个厨子）。3家在利比亚的总人数，仅约等于一家小型民企。
另据资料，在利比亚投资的国际石油公司主要有：意大利埃尼、挪威国家石油、奥地利石油天然气、美国西方、康菲、赫斯、马拉松、埃克森美孚、壳牌、英国石油等。哪有中国的三大油企什么事儿？
而带头对中国在非洲投资说三道四、这担忧那不满的，就有卡扎菲老先生。去年凤凰卫视对此曾有报道。
两边人可能都会质问：既然卡扎菲对中国如此之一般般，为什么我们从来听到的官方报道都是双方如何如何友好？依我多年观察，中国的外交风格一向就是如此。对于所谓“第三世界国家”、“发展中国家”，中国几乎从来不出恶声。譬如印度，我们都知道，其政府高层时不时地叫唤“中国威胁”，可你什么时候听到中国的领导人跟他们回嘴掰扯了？对待小国，就更加的“戒急用忍”，吃点小亏也不吱声儿。2006年5月外交部发言人刘建超那次“表示强烈不满”，已是罕见的公开姿态。
这种外交风格有利也有弊。其弊之一就是，有些重大外交举动往往难以获得国内民众理解，有些人嫌太软，有些人又嫌太硬。但我们如果改换风格，不再“韬光养晦”，爱憎分明，快意恩仇，经常在国际上谴责这谴责那，可不就又坐实了“中国威胁论”？
在今年3月3日外交部例行记者会上，有记者问：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中方对此有何评论？发言人答：中东国家都是中国的友好国家。中方密切关注利比亚当前局势发展，真诚希望有关各方……中国一贯致力于在相互尊重、平等互利的基础上发展与各国的友好互利合作关系……
“中东国家都是中国的友好国家。”这是典型的中国式回答。无论是亲亲热热，是客客气气，还是敬而远之，都囫囵在了“友好”的外交辞令之中。像美国那样，立几个“流氓国家”作标靶，那不是中国处世的路数。但你如果因此就以为中国根本分不出个好歹，甚至因为他不骂“流氓”就是跟“流氓”一伙儿，那就大错特错了。——骂萨达姆流氓的美国，倒是真跟萨达姆“友好”过；中国虽然从来没有骂过萨达姆流氓，但也从来没有跟他真正“友好”。
在上述同一场记者会上，外交部发言人还就“安理会是否采取进一步行动”的问题回应道：“我们认为，有几个原则应该遵守……三是安理会应充分听取和尊重广大阿拉伯国家和非洲国家的意见。”这个“三”的内涵非常之丰富，我理解其意思是：利比亚这事儿，我们中国就跟在阿盟和非盟兄弟们后面打酱油。他们十指连心，他们愿意怎么办，我们都不反对……
后来中国投出弃权票，实际就是“充分听取和尊重广大阿拉伯国家和非洲国家的意见”的结果。话说卡扎菲在阿盟和非盟兄弟中实在是没人缘，认为他欠揍的不少，虽然也多不赞成把这个国家打烂。
民主来了，“路线图”收了
有这样两段网文，表达的是这些年中文网络世界流行的两种代表性意见——
“据说，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原来，所谓的外交就是在做生意。只是不知道我们跟着美国做这一笔一笔的‘生意’到底是吃亏还是占了便宜？占了多大便宜？我听生意场上的人讲，只讲赚钱不顾道义的人，也是被人瞧不起的。”
“针对一些人认为美国打利比亚独裁者卡扎菲是为了利益的观点，孔子严厉呵斥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之国，可以为正义而战，小人之国，只想着为利益而争……”
前一段文字，摘自上述题为《利比亚给中国投赞成票，中国给利比亚投弃权票》的文章。后一段文字，则摘自网上流传甚广的一位著名学者的微博。两段话结论是一样的，都指责中国外交不讲道义，是“小人之国”。只是两人所秉持的“道义”相反：一个认为反美才是坚持正义，另一个认为美国正是在为正义而战。
网友当然说什么的都有。但检索新闻，迄今为止，曾公开斥责联军奔利比亚是“为了黄金和石油”的领袖级人物，貌似只有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一个。而这位老埃，也是北约20多个成员国现任领导人中曾经骂中国骂得最爽的。
“卡扎菲没有被视为阿拉伯世界的独裁者。”你猜这话是谁说的？它竟是这次率先跟卡扎菲政权开战的法国总统萨科齐3年前跟媒体白话的。2007年年底，他邀请老卡把贝都因帐篷支进了爱丽舍宫，跟他签了100多亿美元的合同（包括购买军机在内）。当时年仅31岁的法国人权部长拉玛—雅德倒是公开表达了接近上述中国网民“君子小人之辨”的意见：“卡扎菲应该了解的是，我们的国家不是某些近似于恐怖分子的领导人用来擦拭其沾满罪恶鲜血的双脚的门垫。法国不应该接受这个死亡之吻。”她因此被萨科齐叫去训了一顿。
夸欧美打利比亚是为了推翻独裁政权，其实比骂他们是“为了黄金和石油”更不靠谱儿。这个地区的独裁政权全都已经“独”了二三十年了，卡扎菲从37岁干起，如今成了白胡子老头儿，这才等来正义的惩罚？
联合国1973号决议的道义正当性就在于8个字：“保护平民，制止暴力。”若给联军另送别的锦旗，他们自己也会不好意思的。
事实上，与8年前相比，此番应对席卷中东的民主浪潮，美国的调子已经低了很多，譬如不再提起“中东民主路线图”。伊拉克的民选政府，永远只会跟伊朗近而跟美国远；面对巴勒斯坦民主选举出来的哈马斯政府，美国人肯定倍加怀念阿拉法特。近期相继倒下的卡扎菲的“左邻右舍”，突尼斯本·阿里是“法国人民的老朋友”，埃及穆巴拉克则是“美国人民的老朋友”。该地区其他几个正乱、欲乱的国家，除叙利亚外也都是美国的朋友掌权。当埃及人民走上街头要求穆巴拉克下台，美国左右为难了好几天，而第一时间站出来旗帜鲜明地支持埃及群众造反的国家，竟是伊朗！在道义上，美国已经被老对手将了一军。
也就卡扎菲，谁的朋友都不是，真正独夫一个。
真正的道义在于，到底哪样对利比亚人民有利。卡扎菲正在以武力镇压反对派。如此残民以逞，当然不可以等闲视之。但现实的可悲之处在于，“武力驱逐暴君”行动直接和间接导致的平民伤亡，甚至有可能超过“暴君”危害的极限。这时，外人膨胀的正义感，就显得过于廉价了。
哪一种选择才是正义的？谁又有权替别人作出攸关其生死的决定？
利比亚现在就处在这样的关头。美国人迄今的言行显示，他们已经从伊拉克战争中学到了一些东西。只是我们中国某些坚定的反美或亲美的网友，还仍然没有什么长进。
冷战早已经在10年前的9月11日结束，网民仍然还在操着熟练的冷战语言对骂。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是多么没劲，哪有“以派划线”、“刺刀见红”、“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来得爽啊！
刘 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