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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黑乎乎的石锅，混混沌沌一碗红红的汤，豆腐如玉，若隐若现地伏在香菜之间。我有点担心，自己久病的胃受不了刺激，犹犹豫豫地舀起一小口。
柔软的豆腐带着它奇特的味道，像一只穿山甲，进了嘴就急向我嗓子眼猛钻。不一时，一阵电光火石，就像信号弹划过夜空，从食道到胃都被照亮了，之后就是“裂缺霹雳，丘峦崩摧”。
这些年胃坏了，经常有一种被油蒙了心的感觉。好像整个心脏被一层油腻腻的东西捆束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就想在哪个无人的山头发出一声咆哮，引来电闪雷鸣将这层油腻打破。
没有得过胃病的人不知道，受伤的胃就像一把两头尖的匕首，上面顶着心肺，下面扎着肚肠。怀揣这把如此贴身还永远焐不热的半尺利刃，昼行于市，则拧眉椎心焦虑难堪；夜卧于床，则如洗衣机的内胆被冰凉搅动。把全身挺直，不让它上下穿刺，但整个上身，就像杨三郎挨了那一百单三箭，痛煞人也么哥。
几口石锅豆腐汤下肚，人也觉得很清醒，这是我找寻多日的感觉。几块豆腐、一片海带、几丝青菜，没有涂脂抹粉直接去跟我的胃肠肝胆相照，真是难得的惬意呀。
这时候就会追忆汉高祖刘邦。秦末一片兵荒马乱以后，来个所谓黄老之策，休养生息。若论天下英雄，能得到江山的，有几个没经历过血雨腥风人头滚地，而刘邦开国后却明白要松辔缓行，轻徭薄赋。怪不得以后朝代长的不过三百来年，惟有大汉把朝号变成了中国主要民族的名字。
刘邦与民休息，我要与胃休息。
所以我迷上了吃韩国料理，清清淡淡简简单单。韩国朋友请我在北京王府井的拌拌锅吃饭，一丛切碎的香菇丝、一丛胡萝卜丝、一丛豆芽、几缕西葫芦丝、一小撮菠菜、一丛泡菜放射状地将一个糙米饭团围在中间。
就像一个寓言，人活下去，每顿饭只需要二两糙米饭。但只要有点收入，没人情愿干咽糙米，所以要把各种色香味的美食包裹它打包进嘴，只要迷惑了挑剔的舌头，进了胃便什么都是一塌糊涂了。泡菜文化在韩国是穷人富人通吃、老少咸宜的美食。在山区的就山珍拌饭，海边的海鲜拌饭，有点钱的牛肉拌饭，穷点的就泡菜拌饭，反正是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永不厌倦。为了接待外国客人，他们会拿出海陆空三栖拌饭大快朵颐。但无论怎么拌，量就是不多不少的一盘，营养百花齐放，但绝不给胃增加一点负担。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俗人，在病床上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反省的条目可以写工作报告，病好之后又是一条好汉，早把病痛折磨中立下的海誓山盟忘干净了，亏什么也亏不了嘴。
家门口就是一家豪华连锁餐饮，最近刚装修好，每个窗户开阔敞亮，咖啡色的纱帘如幕布轻垂，水晶灯闪烁着阔气与神秘。在我这个外人看来，这些晶莹剔透的窗格，就像一个个电视屏幕，里面的人手端酒杯，勾肩搭背，满面红光如在戏中。但我能看到他们那一个个超载了的胃，根本体会不出品评美食的快感。每个十人台最低消费都是一万元，有多少亲情友情需要如此昂贵的台面支撑？每一个频道，每一个故事都不同，相同的无非是一番人求人，资源互换，虚与委蛇。虚假亢奋的胃，无非在为精打细算的大脑做牺牲。
如果我今天没有捧着剧痛的胃，也许也会在各处像他们一样周旋于满面堆欢腰包叫苦的场面。
在中医看来，肾是先天之本，父母给的；脾胃乃后天之本，主管全身运化，要用一生好好保养的。但现代人重视补肾强肾，却把后天之本当做了事业的代价。车超载要翻，胃超载，也会给我们教训。
有道是“食不宁寝不安”，晚饭吃太荤酒肉穿肠过，嘴巴高兴之后，肠胃要彻夜运转、机器轰鸣，哪里能真正地黑甜香呢？
李清照丧夫丧国，所以有“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胃也是一样，吃喝不在意，自然会多愁善感，而多吃豆腐汤、拌拌锅，精神都变得茁壮。只有养好了它，才能接受真正的考验。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希望我们的心情、我们的胃肠，都能摒除噪音和阻挠，轻装上阵。阳光下我们无所畏惧。
堵力文并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