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读完《人间草木》,越发感到哈姆雷特王子问的是一个普世的问题。
对古代人或者宗教而言,活着是为了死去;活着和如何活着不重要,重要的是死去和如何死去。对死亡有了一种积极的态度,有了一种选择,死亡便不再是一个自然事件了,成为一种文化应对。对现代学者来讲,同样的问题依旧存在,经历过“祛魅化”的现代人,应该如何生活,如何认真、高贵地生活?
周宁所著的《人间草木》通过四组人物的死亡,反观其生命,正如书中说的“面对死亡的态度,决定一个人面对生命的态度”。
从生命的起点来面对生命,是一个动物式的自然过程;从生命的终点来反观生命,则是人类的文化态度。为了死去而活着,还是为了活着而死去,不仅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之一,同时也是宗教和非宗教的区别之一。
最近,耶鲁大学雪莱·卡根教授的死亡课程在网上受到追捧,卡根教授秉承了西方自柏拉图以来对待死亡的逻辑和科学传统,即围绕着肉体论和灵魂论(或二元论)而展开讨论。与西方对待死亡的理性态度不同,我们在对死亡这一问题的认识上,常常不关注来自大脑的理性和科学,只重视发自内心的关注和悟解。非此即彼的西方理性和彼此彼此的东方悟解,决定了东西方文化中对待死亡和生命的不同态度。
《人间草木》第一组人物马礼逊和伯格理都是传教士,都是为了传播上帝福音来到中国。然而基督教能给中国带来幸福吗?在这个问题上,马礼逊的绝望和伯格理的期望同样彻底,不过不同的看法并不影响两人作为上帝仆人完成自己的使命。在宗教观念中,生死是对信仰的实践方式,死是有意义的,甚至是诱人的。书中的弘一法师视生如死,虽存犹殁,死亡不过是“去去就来”。哲学上的二元统一认识,决定了中国文化对待死亡和生命之间的圆融态度,所谓圣人贵一也。不惟生死,而所有的对立与二分也不复存在。看看苏曼殊,一生都是游走在出家与住家、放纵与持戒、大爱与决绝、觅死与寻欢之间。
卡根的死亡课程仅仅是把死亡当做一个客观对象来加以科学认识,这种死亡放在动物和人类的身上没有区别。西方的死亡学说中,无论是肉体论还是灵魂论,都不能囊括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待死亡的态度:生即死,死亦生。生有何欢,死亦何憾?庄子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宗教圣人毕竟是少数,芸芸众生依然逃脱不出生离死别的凡俗。
作者关注的前两组人物虽然都是宗教人物,但对死亡的认识,完全反映出东西文化的本质与区别;后两组人物都是非宗教人士,在他们充满个性的生命中却有着对死亡的共同认知:死亡不是自然发生的事件,而是文化的选择结果。
“在生命失去意义的时候,活,还是不活?不是个问题。”第三组人物中的韦伯躺在空寂的床上终于想清楚了,但在风雨交加夜晚中的托尔斯泰并没想清楚,在清冷的湖水中的梁济和王国维也没想清楚。韦伯是理性的,他用生命思考死亡,生与死都是没有意义的;而后三者考虑的是生,却用死亡来应对生命,死亡是生命的答案。对于死亡和生命的态度,“祛魅”后的韦伯如同大彻大悟的弘一法师一样,阴阳无别,生死两由之。而托尔斯泰、梁济和王国维的问题,是不知道该怎么活着和为什么还要继续活着。灵魂转向很痛苦,不转向更痛苦,死亡成为惟一的出路。
为什么活着?怎么活着?宗教中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现成的,不用思考;但对于非宗教世界的凡夫俗子怎么办?如果不得到解决,基本的伦理道德秩序如何建立?其实我们目前面临着同托尔斯泰、韦伯、梁济以及王国维同样的问题。一般人可以不去考虑这个问题,像动物一样活着也不是什么于心不安的事。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不也挺好吗?然而,祛魅化后的现代知识分子怎么办?我们是否已经麻木到意识不到这居然会成为一个问题?苏格拉底曾经质问“雅典的公民们”:你们一门心思贪婪地积累财富,追求名位和声誉,却从不思考和关心如何追求真理、智慧,如何让自己的灵魂升华;难道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我们的灵魂已经开始囚伏在物质之中,我们的精神正不可逆转地物态化。如果不意识到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我们将陷入一个如苏格拉底的雅典一样没有宗教、没有信仰的世界。
作为自然和动物属性的我们可以没有灵魂;作为人类属性的我们则不能没有灵魂。在祛魅化过程中,如何保证我们被祛除的只是禁锢和咒语,而保留人类属性的精神和灵魂,以至不被还原成动物?祛魅之后人类的生存状况是否会更好一些?谁能帮我们从黑暗中找回丢失的灵魂,帮助我们治愈精神病?梁济的死虽然并未能使这个世界变好一些,韦伯的死虽然也未能使我们看到祛魅之后人类生存状况的好转,然而,他们毕竟使我们“穿越内心的迷雾,看到光亮”,我们知道毕竟有人在用生命思考和寻找。
周宁说他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来写这部小册子,而事实上他对书中人物的思考已经20多年。上世纪80年代在遥远的青海,大家虽年轻,却常在一起谈论生与死这种惆怅话题。李叔同和苏曼殊的惊艳人生,便是经常被援引的例证。不过,那时周宁更多是从生的角度审视二人,靠近和体验二者的心灵。多年以后,当周宁将二人一起放在死亡的论题下加以辨析时,才多少懂了二人的惊艳人生。物质带来的幸福“只是一种动物性的幸福,出现的时候不可靠,持续到永远又不可能。人只有在向往神性中才能获得终极的幸福”;只有在精神世界里,我们的灵魂才能安享。
至情至性加上刀锋一般犀利的思想,由此思考生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即便是厦门温暖的海风也吹散不了来自韦伯灵魂的阴冷,《人间草木》这本书对周宁来说应该是个必然。灵性生活是一种责任,或许是为了担当,也许是为了推卸,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读者分担与分享,因为这是我们整个人类的问题,是我们整个社会的问题。我们不是宗教社会,但我们也希望有灵魂;我们不是圣人,但我们同样希望把灵魂留在高处。
汤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