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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07月19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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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识人

孟晖:在“宏阔”细部

徐虹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1年07月19日   10 版)

    孟晖的新书《贵妃的红汗》开头说了一个故事:儿子进城,给乡下的爹买块点心。乡下爹吃了,觉得真是美味好吃。下一次,儿子带回一块香皂,乡下爹以为还是点心,一口咬下去,呸,怎么这么难吃啊。

    接着的一个故事是关于南朝驸马爷王敦的:王敦初为驸马,如厕已毕,女奴奉上盛在玻璃碗里的澡豆,却被王敦当做干饭,将澡豆倒在水里,咂摸着吞咽下肚。却不知,这原是便后洗手的环节,澡豆是类似于香皂的卫生用品。

    孟晖笑道:原来嘲笑乡下老头儿不识香皂的故事,至晚在《世说新语》的成书年代,亦即南朝初期,也就是5世纪上半叶,就有了原型。

    看到这儿你大概就明白,这本书笼统地说讲的就是古人的生活细节。与其说是文化史,不妨当做古代版的《时尚》或者《嘉人》来读。古画中走出的千年美女,扫娥眉,斜发髻,腰间的佩环以绸带层层系住,垂下玉色的水样流苏。现在她们是作为历史的记忆符号而存在了,当初她们是怎么花红柳绿来的——怎么用澡豆洗手,怎么制作桂花胰子,怎么使用养颜的玉女粉、蔷薇露、海棠蜜,怎么往头发上擦着甲煎香泽、露花油、香发木犀油……孟晖以前的《潘金莲的发型》、《画堂香事》都是这般宏阔历史细部的描金绣银,亦诗亦画,且笑且饮,绝不作为大时代的主角登堂入室,只如同昂立于高堂殿宇之檐角的一排突兀的小兽。

    《贵妃的红汗》里也说到生活的细枝末节与历史的潜在牵连。比如说《梦溪笔谈》糟改王安石长期不洗脸:公面黝黑,门人忧之。遂请医生。医曰:此垢污,非疾也,得出了“泥垢太多”的诊断。于是上澡豆。但王安石偏偏说自己脸黑是天生的,不肯洗——“传扬一个人生活细节的缺陷,从而诋毁他的人格,也是古今通行的办法。生生把一个堂堂政治人物‘描黑’成了猥琐男”。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古往今来,历史的巨象每走一步都地动山摇,所向披靡。那些模糊于它脚下的沉默的大多数,却在它翻腾的尘浪里捡拾生活的碎屑,去温存,去体味。任时过境迁,三纲五常,饮食男女,才是这世界永久的时尚。

    记得看过诗人于坚的一篇什么文章,提到他上世纪70年代到上海,称过一斤大白兔奶糖,买过一双时髦的黄皮鞋,在外滩目睹双双对对的情侣,细语,耳鬓厮磨,简直瞠目结舌,心潮澎湃。因为当时在外省,这恐怕要被当做流氓抓起来。“新来的一对,只有在一旁等着,等先来的恋人谈完撤出,方能挤入”。时隔多年,他仍然忘不了从南京路两侧的任何一条街巷走进去,都可以看见过日子的浪潮汹涌而出:每一个窗口,都插着一根竹竿,上面挂满被褥、大裤衩、胸罩、孩子的围嘴儿。正处在于连一样要征服世界的年纪的他,在摩天大楼夹缝的某个弄堂,喝下一碗绝好的老鸭粉丝汤。多年前上海普通市民生活里的诗意,令他记忆深刻。

    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其实就是市民社会的颂歌。张爱玲的《更衣记》常被批评具有庸俗的市民倾向。她说,“袄子有三镶五滚,七镶七滚,下摆与大襟上还闪烁着水钻盘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钉着名唤阑干的丝质花边,宽约七寸,镂出福寿字样”。也写过“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着一碗乌油油的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辫染成浅粉色,在天光中过街……”曹雪芹更是记录生活细节的大师:“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吃了再拿……又说,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预备着洗手”——这就是孟晖所说的澡豆了。其实,这当中全是些宏阔历史夹缝中残存的“诗意的生活”。

    如今大时代大变革,每一座都市都从野趣横生的散漫形态被快速地规范化了。破坏正以建立的名义进行。它们仿佛被整齐划一地呈现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势——像是上世纪50年代的舞蹈:一排风姿绰约的姑娘穿同样的衣裙,柔美得同出一辙,好似一个人的多个重影。诗意的生活在哪里呢?岂知那些华丽和隆重,都是外交家和政治家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就要那么一点点。而往往为了这么一点点,他们不惜把自己的青春和命运也搭上来。

    大概应了张爱玲的那句话: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

徐虹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1年07月19日 1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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