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0000的沙盘上,青藏公路如同一条蜿蜒在崇山峻岭间的羊肠小道,沿途现代化的兵站缩小为标着名字和海拔的指示牌。当我坐进青藏兵站部某汽车团北方奔驰大卡车高高的驾驶室内,行驶在这条穿越世界屋脊的国道上时,缺氧和紫外线告诉我,青藏线依旧是一条艰辛之路。
“如今,青藏线已经成为一条集公路运输、管线输油、光缆通信为一体的立体保障通道。”青藏兵站部部长翟振发说。
数据显示,这条通道保证了驻藏部队80%的物资运输,以及西藏军地80%的油料输送。每天,都有2万吨油料、上千台军用卡车“奔波”在这条大动脉上。青藏兵站部在沿线设置了保障汽车部队食宿的兵站,随后又建设了泵站和机务站,被称为“三站”,常年派兵值守。
兵站部的官兵把走青藏线俗称为“上线”。7月15日下午,我跟随青藏兵站部某汽车团四营从格尔木出发,“上线”执行进藏物资运输任务。从格尔木到拉萨1200多公里,车队行驶4天半。巧的是,我们到达拉萨时,正赶上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的庆典日。
一
一小股龙卷风盘旋在光秃秃的戈壁滩上,仿佛平地竖起了一根灰白色的柱子。我乘坐的400号卡车驾驶员陈祖霞班长说,青藏线上天气变幻莫测,刚刚还是艳阳高照,飘来一片云,突然就大雨滂沱。车队常常一天经历四季,六月飞雪也是常有的事。
“但我们营不一样,我们是兵站部汽车部队中唯一装备北方奔驰平板车的车队,根据经验,我们‘上线’一路天气总是很好,因此被称为‘阳光车队’,你跟对了!”陈祖霞乐呵呵地说。
高原午后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直射进驾驶室,炙烤得双腿隐隐作痛,而车窗内吹进的风却是凉凉的。远处的山体呈土黄色,不生一木,被车队抛在身后的荒滩上,偶尔见一窝骆驼刺或者一簇红柳。
就在去年,青藏公路完成了最近一次大修,这条编号109的国道变得畅通无阻,而在此之前,由于路况差,堵车是家常便饭。“2009年在唐古拉山口堵了一天一夜,路边小店的方便面卖到了15元一桶,但卖给军人只要7块钱。”陈班长骄傲地说。
行驶在平坦的青藏公路上,青藏铁路高高的路基总是伴随左右,间或看到一列火车,像一条黑线在轨道上匍匐前进,吐着轻烟,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不知什么时候,我就眯瞪着了,醒来时发现手机没了信号,陈祖霞说:“你缺氧了。”而我们在青藏线上住宿的第一个兵站纳赤台已近在眼前。
参观过兵站部的部史馆,我知道,经过50多年发展,“三站”的硬件已经大大改善。纳赤台兵站的院子里立着一座漂亮的透明玻璃房,这是阳光晾衣棚。高原上一年中有近300天刮大风,官兵们一刮风便四下找衣服、床单的情形已经成为历史。
汽车兵住宿的兵站营房也由早期的帐篷、地窝子、干打垒、土坯砖柱房,发展到如今的现代化制式营房,宾馆化的管理使得宿舍内窗明几净、床单洁白,每个房间还都配备有供氧终端。
兵站的阳光娱乐大棚也是官兵们爱去的地方。这里有两张台球桌和四副象棋,正在播放新闻联播的电视接装了卫星天线,可以收到几十个台,汽车兵们吃完八菜两汤三主食的自助餐后,如果无需保养汽车,便可来这里放松一下。
纳赤台兵站还是动物的乐园,几只黑脑袋的绵羊拴在院子中。带我参观营区的兵站周常思副站长说,后山狼多,羊老丢,没办法只好拴在院内。后院的半山坡上是个养猪场,一见人影,几口猪便哼哼着聚拢来,“因为环境恶劣,高原上的猪出栏特别慢。”他说。
不远处有两排破旧的矮砖房,那是废弃的兵站老营房,战士们将营房间的空地围起来,几只小鸡在里面安静地啄着剩饭,灰色的鸽子缩着脖子咕咕叫着,两只长耳朵的兔子懒洋洋地卧在土坑里,倒是几只脱了毛的鹅见到人来,伸着脖子使劲叫起来。圈外的一块山石上红笔写着:开心牧场。
“现在条件好多了。”周副站长打开老营房边上的保鲜菜窖说。蔬菜保鲜库内存放着蒜薹、胡萝卜、黄瓜等时令蔬菜,另一个弥漫着鱼腥味的冰库内冻着各种肉。菜窖外的山坡上有几株胳膊粗的杨树,周常思说,当时种了一长排,只活了几棵,“好好看看吧。”他用悠扬的腔调说,“过了纳赤台,再想看到鸡圈和树就难了。”
二
白云没有了,只剩下湛蓝的天,车队翻过昆仑山口,仍是不断上坡。青藏线从格尔木到拉萨,简单地说,就是一路上坡到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再下坡到拉萨。我坐得屁股发疼,满眼是无尽的雪山和单调的戈壁,几乎恹恹欲睡。陈祖霞班长说,青藏线上行车,司机最忌讳打瞌睡。
“你看路边的每一处车轮印,都是一场事故。”他说,“那些被撞得扭曲的护栏,不知道挽救了多少地方司机的生命。”一路上,我见到三起货车翻到沟里的车祸,还遇到一辆大货车驾驶室玻璃碎了,用塑料纸糊上,拖着伤痕累累的车厢继续行驶。
与地方货车追求“经济效益优先”不同,军车车队更强调安全。一个营上百辆车,行驶起来绵延近十公里,每隔40分钟都会停车休息一次。团里也会派出越野车,在车队间来回穿梭巡查,提醒官兵们不要懈怠。
汽车兵们会带些辣椒之类的刺激性食品提防瞌睡。但陈班长是湖南人,吃辣椒不管用,他就嚼槟榔。停车休息时,另一位驾驶员杨宝计说,他的方法是困乏时把脑袋伸到驾驶室外面吹风,或者放些流行歌曲跟着吼,“唱得可难听了,也不管。”
车队驶入可可西里无人区,终于看到了泛青的草原。陈祖霞说,青藏线上的草地只在7、8两月变绿,过了8月底,就又进入了漫长的枯草期。这一段路上,常常看到路边插满四五米高的柱子,陈班长说,那是为了防止路基下冻土层融化而立的吸热棒。
“看,藏羚羊!”突然,我惊喜地发现公路边不远处有三只娇小的藏羚羊正在悠闲地吃草,土黄的皮毛几乎与草地浑然一体,随后,又在青藏铁路边看到了散步的野驴。汽车兵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陈祖霞甚至见过稀少的白狼。“这些动物并不怕行驶的汽车,但车一停下来,它们就跑远了。”
常年在青藏线上跑,汽车兵们遇到迁徙的动物过马路,会主动熄火停下车队礼让动物。他们也爱护高原上脆弱的生态。每次空车从拉萨下行格尔木,途中休息,战士们都会捡走沿途的矿泉水瓶、方便面袋等垃圾,一趟下来可以拾几麻袋,废品变卖后,他们用来资助格尔木当地的贫困孩子读书。
一天行驶了300多公里,7月16日傍晚,车队赶到海拔4555米的沱沱河兵站宿营。沱沱河果然没有一棵树,兵站旁边的沱沱河泵站内,战士们从外面移来美化环境的野草没几天就枯萎了。于是大家在院子内建了一座会喷水的假山,上面放一个漂亮的红色凉亭。官兵们在营院内堆石头,有人说像“狮子”,干脆就摆成了“神兽”的模样。驻守泵站的管线团二营教导员李明涛得意地说:“这些,就是我们的军营文化。”
从格尔木到拉萨的输油管线,要经过昆仑山、风火山等9座高山,穿越雪水河、通天河等108条河流,中途需各泵站加压上输。泵站的官兵常年驻守高原,一年才能休假一次。李明涛的一位战友下高原到老家买房子,要贷款30年,售楼人员上下打量着“苍老”的他,“你,还能贷款30年?”战友为此郁闷了很久。
青藏兵站部副政委王应德介绍说,因为高寒缺氧,青藏线上官兵的高原病发病率达99.7%,机体器官功能改变率为100%,普遍存在“三大一小”现象,即肝大、心大、肺大、小脑萎缩。相对身体而言,感情上的遗憾令很多官兵更无法释怀。李明涛说,高原上的官兵自由恋爱的很少,“闪婚”的多,短的认识一个星期就结婚了,“婚前缺乏了解,婚后两地分居,生活不幸福,离婚的不少。”
点燃了一支烟,李明涛笑着说:“我的家属随军到了格尔木,但相隔几百公里仍是两地分居,家属在电话中一发牢骚就重复两句话——‘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你带过几天?’‘从结婚到现在一起呆过几天?’我就拼命说好话,把话题岔开。”
“在高原上要学会苦中作乐。”李教导员说。他的房间内有一棵仙人球和一株不知名的会爬墙的植物。随后,我发现泵站楼道内、每个官兵的宿舍内都养着绿植——兰草、冬青、水竹、马蹄莲、倒挂金钟、芦荟,简直可以开个小型花博会,“这些都是经我们试验能活下来的。”一位士官说。
战士们怜惜这些可爱的花草,把部队配发给自己补充营养用的“21金维他”融化到水里,浇给植物们。到了冬天,大家还把这些绿植集中到一间房内,用电暖气加温,防止它们冻死。
“习惯了高原就好啦。”告别前,一脸高原红的李明涛笑着说,“别看这里缺氧,闲来我们还要打上半场篮球哩!”
三
沱沱河的夜显得特别漫长,第二日早晨起床,被高原反应折磨得头昏脑涨的我不确定昨晚睡着了没有。迷迷糊糊中,一个梦接一个梦,似乎天早该亮了,掀开窗帘一看,远处一片漆黑,楼下的院子里是昏黄的灯光和肃立的哨兵。
碰到的几个老士官也说,在沱沱河总是休息不好的。头痛似乎在不断加剧,闻到饭味儿我竟然恶心得哇哇大吐起来。部队的同志摸摸额头觉得我体温高,反对我再跟随大车,我只好上了一辆面包车,裹着大衣倒在了椅子上。离开沱沱河时,乌云低垂,下雨了。一位会看云识天气的“老高原”说,灰云是雨,土黄色是冰雹,黄云是雪,看样子,前面还有的下呢。
面包车的速度是车队的两倍,一路上我半睡半醒,到达青藏线上海拔最高的唐古拉兵站时已是午后,扶着头采访了几个小时,我们又冒雨赶往海拔4289米的当雄兵站宿营。晚饭也未吃,我倒头便睡。次日清晨,一夜大雨后的当雄空气清新,头痛缓解了些,我决定留在这里,等待大部队。
在唐古拉泵站时,近5000米的高海拔让这里更难看到树木的踪迹,动物倒是不少。泵站柴油机班班长邱宏涛说,唐古拉野狗遍地,还有一些三条腿的狗,那是它们冒犯了熊的下场。山上住着一窝熊,晚上只要营院内的狗一叫,准是山上的那对熊带着两个儿女下山寻垃圾吃来了。
邱班长在唐古拉山上已经值守了12年,缺氧、强紫外线以及高油气环境让他的头发越来越少,青藏线上很多官兵都面临这样的苦恼。位于可可西里无人区的五道梁泵站,65%的官兵患有脱发症,被称为“秃头站”。
守了这么多年,没有想过换个岗位吗?有人问。“总得有人在这儿吧,在哪儿不是当兵呢。”邱宏涛憨厚地说。去年10月的一天凌晨,他和一名战友在唐古拉山口徒步巡线,聚光手电照到50米开外,暗夜里突然闪出四双灰亮的眼睛,邱宏涛心头一紧——那是狼。他们走,狼群也走,他们停,狼群也停。邱宏涛和战友沉住气,一直走到大路上与战友们会合,四匹狼才跑远了。
与邱宏涛巡查管线的工作不同,当雄泵站的抢修队队长李东兴处置的都是管线突发险情。前些年盗油分子猖獗,频繁在输油管线上打孔盗油。据说管线内的油压达60公斤,针孔细的油线可将人体击穿,指头粗的油孔十来分钟就可装满15吨的油罐车。李东兴和他的抢修队一接到油压报警就立即赶往事发地抢修管线。
有一年,他的战友在青藏线3361公里处蹲守,结果盗油分子以为他们也是来偷油的,上前来理论。战士们立即报警,将盗油分子抓个正着。最近两年,兵站部联合地方公安人员和护路人员加大巡逻力度,并在青藏线上设置了7个检查站,严查过往油罐车,盗油现象才得以杜绝。
李东兴是毕业于南开大学的国防生,毕业时谢绝了军队院校而选择了基层部队。这位在高原上战斗了5年的高材生笃定地说:“和那些从政、经商的同学相比,我觉得肩上的责任更大、我的工作更有意义。”
18日傍晚,终于等来了汽车团四营的车队,很快我便得知了三个消息:陈祖霞班长的车在路上掉了3袋水泥,一辆卡车昨天因发动机故障坏在了半路上,整个车队一路无雨。
四
我又登上了四营的400号北方奔驰大卡车,过了当雄,沿途大片的草原让人赏心悦目,路旁的河水沿着青藏公路奔流不息,牦牛在两侧的高山上成了小黑点,公路旁数字不断增大的里程碑提醒我,离拉萨越来越近了。
通过羊八井路段长长的石峡时,陈祖霞班长警惕地握着方向盘,小心避让迎面而来的大小车辆。“高原上行车,安全是第一位的。”他说。座位前的驾驶台上,透明胶布粘着打印的“行车赠言”:你是家中梁,行车要思量;你是妻子天,莫让天塌陷;你是父母心,牵挂重千金;你是儿女山,山在儿女欢。旁边的责任书上,签着陈班长的名字。
陈祖霞说,要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高原汽车兵不容易,团里培养驾驶员仍是老式的师傅带徒弟制,从新兵下教导队,到最后可以在青藏线上“单放”,常常需要两到三年时间。那些内地司机没有这样充足的时间训练,上了高原以后反应迟缓,就是这种不适应,在双车道的青藏线上酿成了无数事故。
“话说回来了,我们突然回到内地开车也不适应,会醉氧。”陈班长摇摇头笑着说。
穿过石峡,视线豁然开朗,车队受到了青藏公路两侧盛开的油菜花的夹道欢迎。距离拉萨几十公里时,汽车团的领导已经等在那里迎接车队,战士们高兴地隔着车窗挥手——离开格尔木时车队披红戴花,团里敲锣打鼓放鞭炮欢送,快到目的地时团里再远道迎接,这是高原汽车兵独享的“待遇”。
7月19日下午,车队井然有序地驶进拉萨,这一天正巧是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庆祝大会举行的日子。晚上,电视中反复播放着大会新闻时,陈祖霞和四营的战友们正在水泥飞扬的库房中卸载物资,明天他们就要清洗车辆,准备下行格尔木了。汽车兵的工作就像精卫填海一样重复着,年复一年。
跑了上百趟青藏线,陈祖霞熟悉这条道儿上的每个坑。他说,当了一路解说员,但其实青藏线沿途的景点他和战友们一个都没去过。这位三级士官的梦想是复员后回湖南老家开家药店,他读过医学院,妻子是中医科护士,可以省去雇人的钱。“以后挣钱买车了,一定会带着家人,再来好好看看青藏线。”他说。
陈班长还说,青藏线上的官兵最爱唱《西部好儿郎》,在拉萨我专门找到了这首歌,调子雄浑悠长,歌词充满深情:“儿当兵当到多高多高的地方,儿的手能摸到娘看见的月亮,娘知道这里不是杀敌的战场,儿却说这里是献身报国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