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是个念旧的人。他总是沉浸在过往岁月中, 在诸多的历史片断中寻找他的认同和皈依。他一方面回顾和把玩自己生命的流年碎影,另一方面在与古人的对话中寻觅传统的价值。无论他《论水浒》,还是追寻胡同踪迹《北京微观地理笔记》,都带着个人情感和传统文化相衔接。正是传统的诗意给了王彬在文字世界中闪转腾挪的能力,也赋予了他发现生命价值和意义的能力。
记得多年前读到王彬记载上世纪80年代北京胡同街道、单位和店铺的《北京微观地理笔记》,我爱不释手。今天看来,那真可谓是《东京梦华录》式的作品,那些街道坊巷中的名字很多已被历史湮没,在时间的深处找不到踪迹了,它们靠着王彬的书留下了一点印痕,让我们缅怀和追忆——今天那些地方已面目全非,后来者更难以了解这些消逝的生命迹象。王彬的写作始终充溢着历史感。其历史感的意味即是:人无法阻止岁月的旅程,只可能通过回忆和追溯探寻时间的奥秘,领悟生活的价值。
这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王彬新作《旧时明月》,就是王彬近年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诗意中浸润的成果。
《旧时明月》涉及一百多位历史人物,以今烛古,以古鉴今,并将往昔人物置于今之天平。它并不强调某种抽象而空疏的历史观念,而是别出心裁地在人生游历中截取历史的片断,通过具象的时空引发生命的感慨,以追思中国传统的文化精神之真谛。如《沈园香碎》、《秦陵》、《夹马营》、《什刹海》、《居庸关》、《古北口》……顾名思义,他总是在具体的情境中去找寻历史的现世感。点点滴滴,都上心头。那种中国传统士人的沧桑感,正是王彬作品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中国这些年的变化之大,融入世界全球化之深,令不少人感受到传统文化被现代文明猛烈冲击的现实,也感受到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对于传统价值的威压与裹胁。其中自然有一种焦虑不安的情绪存在。但王彬的作品中却有一种淡定、平和的趣味。他本来就深深地沉浸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中。他到任何地方,都会自然而然地和彼时彼地的传统文化和精神内核相互依存,都很自然地联想到过往的历史记忆。如,他探访陆游的沈园,就谈及了鲁迅与朱安女士的婚姻;通过闲谈白居易,就感慨中国传统妇女观;谈桃花源,就说到传统文人隐逸文化的复杂性。它娓娓谈来,自然而然地将一个现代人的感触表达出来,这种感触来自他眼见传统被放于现代文明的情境之中。
我最喜欢的是他的平静叙述和细致体察:这种平静感使他不刻意制造感情的强度,也不过于做作地热烈抒情,更不矫情地无病呻吟,而是在温和中表达个人见地。这种平静让人有一种信任感;他的细致也确实让人羡慕。他从中国的笔记小说传统中学到一种“在片断中深入体察人性的复杂性和人情的微妙性”的独特笔法,这使得他的写作能够在细微处发现古人的隐秘心态,洞穿潜藏的无意识的灵魂。他能够进入古人的情怀之中,体味到他们在历史情境中的必然命运——他作为一个现代人不是苛求或崇拜古人,而是把古人当成朋友来理解,这是王彬平易中的涵养所在。他不激烈,不夸张,不声嘶力竭,不狂放,却在内敛中自有深度和情怀。这就是王彬式的独特历史感和文化魅力。
应该说,王彬的写作并不接近儒家传统,而是更接近老庄,也更加接近老北京的民俗传统。《旧时明月》这部书尤其对民俗传统情有独钟。它对民俗传统的观照,既表现出儒学的底子,也透露出乐天知命的通达和自然,更有一种洞悉生命本质的宿命感。比如,他写张家湾,写川底下,写大屯,都包含着对于北京的生命本源的记忆。王彬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具有传统人格和风范的北京,一个旧时明月照耀下的北京。
张颐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