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就是一个人生活的残骸。魂魄已经出窍,活力归于僵化与黯淡。《吴宓日记》不然。它是一面知微见著的镜子,照出20世纪中国现代学人的心灵史之外,更反映人性深层的优长和弱点。
《吴宓日记》起自1910年,止于1974年,前后历经半个世纪。其中前十册记录了他1910年至1948年的优裕、华丽、纷繁的生活,于1998年由三联书店出版——留美,与陈寅恪及汤用彤并称为哈佛三杰;创办并主编《学衡》;钱钟书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成为他的得意门生,师生诗词唱和,等等。《吴宓日记·续编》后十册记录了他1949年至1974年的历程,2006年仍由三联书店出版。先后均由吴学昭汇编注释。不过在上世纪60年代以后,他在文字中调子逐渐沧桑、沉郁,显得凄苦而无助,似乎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
吴宓固然是一个严谨的学术大师,但他的婚恋生活令人不敢恭维。当年他的著名的三角恋闹得众人皆知,令其生活变形,心灵不安,反反复复,持续多年。简言之:1921年8月,留美归来的吴宓与陈心一结为伉俪,但同时爱上陈心一的闺密毛彦文。情感断断续续,心绪时好时坏。陈寅恪对他看得透彻,说他本性浪漫,不过为旧礼教道德所“拘系”,感情不得舒发,积久而濒于破裂。“犹壶水受热而沸腾,揭盖以出汽,比之任壶炸裂,殊为胜过。”
他终于离婚,但仍不得要领,用情于枝枝蔓蔓。内心复杂,断亦不能断,续亦不能续。如,他1930年4月日记中即对婚姻充满感伤,因写道:“以往赏心乐事,都不曾知。及与心一结为伉俪,鲜结伴出游。只自幽居伤感。今已离婚,而旧事不可磨灭。即使有合意之人而再结婚,相偕来游,亦必为他人侧目指数,内心亦多伤悲,终难有快乐欢愉之一日。”
他苦追毛彦文多年,所作所为超乎常规、离经叛道,如,将给毛的情诗公开刊于报章,被其父指斥为“无情无礼无法无天”。其间又多愁善感,患得患失,反复无常。如,他在日记中,曾怀疑毛“曾被弃遗,情苗已枯”,甚至说,“盖女子之嫁,多为经济之有人供给。苟性欲不强,必致失望。”云云。
他与毛的交往,日记中屡有“甚怒,甚悲,甚伤”之叹,也多次惹得毛对其厌弃,怒极。然他对毛的态度,最终得出结论:“必由于一时气愤,或有意试探。其心固未尝绝我,甚且爱我也。”并回信说:“确知女士痛苦,向我发舒,正是不自知的爱我之表示”,云云。其人偏执,天真,思虑多而无决断。令人哭笑不得!
当他的锲而不舍终于打动美人心,他又居然一改初衷,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名叫贤的女性。他在日记中说贤“通嗜文学,趋重理想,性情和婉,对人坦挚,盖未有如贤者。使宓无彦,则必以贤为情侣而图谐婚配”。最终毛一气之下嫁他人,令他痛心疾首,却最终不知究竟是己负了人,还是人负了己。
他似乎一直活在诗世界而非俗世界。他曾在《吴宓诗话》之《诗人重精神而略形迹》一文中说,“视敌为友,惟诗人能之……重精神而略形迹,故能无种界、无国界、无党界。良史执笔,对于本族本国本党犹多回护。诗人则但取其可爱可敬、可泣可歌,初不问其人其事对我之关系何若。”他评价莎氏戏剧:“莎士比亚生平未尝久在学校,而所著剧本,综贯天人,穷极物态,至理名言,层出叠见,阴阳消长之理,推考尤真……窃谓莎氏所以不可及者,即其胸罗宇宙,包涵万象之力。”他在书中世事洞明,一语中的。然在现实生活中却完全迷失。
善而拙,是他的本性,他在现实生活中踉踉跄跄,尚未准备好的时候,政治风潮又来了。吴宓在1965年日子显然越发不好过。他感慨年夜饭的冷清。他常遇一群儿童,被骂“吴宓老狗,我要砸碎你的脑壳”。他被抄家搬家,因“宁肯杀头,也不批孔”而被打成反革命。他76岁时被架上高台示众,头晕眼花,被推下来跌断左腿,之后又遭断水断饭的折磨。
他在1966年一章日记中说,“下午2~6点,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教研组合并运动座谈会。某某二同志监临,命再作交代。而耿振华、田子贞、李维品、朱学兰、周显忠、范太前等发言,集矢于宓。”吴宓虎落平阳,继而完全跌入深渊——一个离经叛道的人也有获得尊重的基本权利。但是历史没有给他这些。1977年,吴宓生活已完全不能自理,终回到陕西老家成为一个没有人知道名字的普通农人,消逝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