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经常看到一句话——有亲人的地方便有家。可是,有家的地方不一定有故乡。
至少父亲明白这个道理。从我大学毕业那年春节起,无论过年见或不见,父亲年前跟我的谈话,总会与老家那个村子有关——谁死了,谁还活着;谁家搬进了城,谁家的老房子倒了;他遇见了从城里回去上坟的谁……
父亲知道,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内心深处,我们离那个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村子越来越远了。只有那些我们共同熟知的旧人、旧物和旧事,可以像风筝线一样,把我这颗四处游荡的心拴住。
2012年春节前,父亲捎来的信息是,对门的牛爹在镇上买了房子,他们一家搬到了镇上住;我们家那座墙上用白石灰写着“为普及大寨县而努力奋斗”的老房子,虽岌岌可危多年,还是挺过了2011年;倒是邻居和邻居的邻居那两座黑瓦土房倒掉了。
父亲说这些时,不紧不慢。而我还记得,那两座房子墙上的“提高警惕”和“保卫祖国”8个石灰字,一年比一年斑驳。它们的主人,先后在20多年前搬进了城。
上世纪80年代初,他们最后一次在村里过年。村里人用龙须草扎了一个狮灯,那也是村里最后一次舞狮。那年春节后不久,3条大船分别载着3户人家的大小家什,泊在了县城码头。
他们成了与我的故乡说再见的第一批人。与他们同期进城的一个女人,留下的一句话至今经常被村里人提及:“宁愿在城里给人倒尿盆,也不想在这山沟里刨土疙瘩。”
离开农村,告别贫穷和饥饿,成为他们告别故乡的动力,也成为父辈对我们从小的教育。那时的告别,更像是一种荣耀。为了活得“有出息”,我们大都进了城。在那个女人一家进城之后的近30年里,约有20户人家以不同的方式告别了村子。
剩下近10户人家、约20个老弱病残的乡邻,安静地守着沉寂的村子。与此同时,我也屡屡从媒体上得知,不只我的故乡如此萧索。类似的故事,正在中国的不少农村上演,类似的情感,也正在不少人的心中纠缠。甚至有人痛心疾首——“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此时,我便庆幸我们村里还有瘸子爷。每年除夕上午,年逾70的他一瘸一拐地爬上走下,给已经搬进城的邻居贴春联,这大红的春联会提醒人们,眼前这荒草掩路的门庭里,曾有人烟。
老人常常失落的是,这些年过年时的鞭炮声,远不及年前几天。因为老邻居们大都会在年前从城里开车回来上坟。
父亲得知的那些消息,也大都是他年前回老家上坟时,随耳听来的。
最初几年,他会告诉我谁家盖了新房子,后来,变成谁家的老房子倒掉了。这些消息真正打动我,是在2006年。
那年春节,我在村里闲逛,走到了一片麦地前。午后的阳光洒在残雪之上,青里泛黄的麦苗是这湿润的土地上唯一可见的鲜活生命。而一年前,这里还立着三小间土坯房,时光再倒流5年,房里还住着远房堂哥一家人。在过完那个春节之后,他去挖煤,从此与故乡再见,与乡邻永别。他的女人带着儿女改嫁,留下一座空空的房子,被荒草掩没。
我不曾料到,岁月会以一种如此无情的方式,粗暴地荒芜掉我们所熟悉的一切。仅仅几年时间,一家人的生死已经与现实无关,与眼前的村子无关。阳光、残雪和麦苗,已经足以抹去这里曾经存在过的一切。
那个曾经热闹过的村子,如今安静得让人窒息。荒芜和倒塌的,不仅是一些老房子,还有童年时撒欢回家的小路,还有那些埋着故人的坟头。可不管怎样颓败,老屋和祖坟始终是牵着人们的一根线。只有坟前一年一度的青烟和鞭炮声,能够集体唤醒人们有关故乡的记忆。
这些年,常常看到有人为自己的故乡在城市化进程中灰飞烟灭而痛心不已。我的故乡,则是在岁月流转中烟消云散。不管以怎样的方式,故乡正在长吁短叹中与我们道别。
当我从日新月异的城市回到村子,可以看到时间如何凝固以及它留下的印记。我知道,随着老人们的故去和我们的离去,故乡正在时间面前节节败退,她的萧瑟甚至消亡都会是必然。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将那个由往事和细节构筑的故乡长存心间,供余生和后辈取暖。
在日渐凋敝的故乡面前,我们不过是一个个游荡在空中的风筝,与故乡有关的共同记忆,是牵着风筝的那根线。父亲每年春节前唠叨的那些事,或许是下意识地想抓住那根线——这根线不断,只要我们愿意,终归能与故乡再见;若这根线断了,故乡便可能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