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气象,龙年我家最大的变化则是,作为一名成年女性,我灰溜溜搬回父母家住,再也不提要独自出去闯荡江湖这件事。原因当然是因为物价水涨船高,租一套晴天漏风雨天漏水的单元房,差点儿要了半条命。我母亲说:你脑袋肯定进了水,放着家里的新房不住,非要去住鸽子笼,那种房子难道你住着不会便秘?
于是我倒光了脑子里的水,乖乖回家。同时安慰自己,这有什么,欧洲青年不也纷纷回父母家住了么?一想到我跟欧洲人有了相同的处境,心情总算大幅上扬,经济都已经繁荣到了可以衰退的地步,还有什么好抱怨?
果然金窝银窝,不如家里那只狗窝,千好万好,不如家里十分之一。在家吃着火锅,不怕转身就掀翻一盘大虾,唱着歌,不怕邻居咚咚咚敲门抗议。无聊了从书房走到卧室,卧室走到客厅,客厅踱步到阳台:啊,果然好一片郊区风光,看那两条打架的癞皮黄狗,看一个走路都不稳的大头娃娃。
还没看完,听到我母亲一阵咆哮:你为什么弄得浴室全是水?显然,她认为我不该早上起来洗个澡,这样就不会弄得全是水。他们早就对我一天洗两次澡颇有微词,认为这又是可以上升到脑子进水的问题。据她听到的养生常识,冬天多洗澡,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他们秉持着农村人的习惯,天一冷,就不甘愿洗澡,不仅自己不愿意,对愿意的人恨不得全数歼灭。
作为一个小镇成长起来的青年,我当然懂这些马桶时代后遗症。在我人生刚开始有记忆的头两年,家里出恭的任务,全交给一只马桶,传统建筑甚至没有卫生间这一说。我母亲第一次见到马桶,是跟着外婆去了上海某资产阶级家庭。那个年代人们只去公共澡堂洗澡,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大量裸体成年女性,看到她们塌陷的乳房,我对自己的成年充满恐惧。
20年过去了,尽管我家已经有两个淋浴房,我母亲依然保持着一名中年农村妇女的特质。并不仅仅是洗澡问题,还有众多无法调和的矛盾。比如她对我在木地板上拖动一把椅子勃然大怒,誓死认为对如此昂贵的木地板应该保持一份小心呵护的敬意。又比如如果我动手削了一个苹果,她又认为天哪,你怎么把好好一个苹果削成了橄榄,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在吃一个苹果的问题上,都要加入技术讨论?换句话说,既然家里成箱的苹果都在烂掉,唯一担心的问题应该是怎么吃完,而不是怎么最不浪费地吃。
当然我母亲也并不是24小时都凶神恶煞,临睡前,她总会兴奋地跑过来说:××,来吃块巧克力,搓麻将的张家阿婶给的进口货。我一再坚持,已经刷过牙了不想再吃,她一再要送到我嘴巴里来。对马桶时代的人来说,睡前刷牙无异于多此一举,谁知道你在被窝里还要吃多少东西?
每当我对这些问题表达出鲜明的个人意见时,我母亲总是不屑地嗤笑:嘻嘻,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外国人呀?
这时候我总想上街去买一个马桶,送给我母亲让她继续马桶时代。
没到元宵节,我打包好行李,终于又一头扎进茫茫人海。
毛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