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一本奥地利旅游指南上,安德里亚斯·波斯杰克居住的房子都会被列为“维也纳之行必去景点”。因此,每周都有人打电话预约参观。坐在轮椅上的主人,总会提前在大门口热情地迎接访客:“我是住在这里的安迪,欢迎来到煤气罐!”
行驶在维也纳市区开往机场的公路上,人们远远地就能看到4个巨型煤气罐屹立着。不过,这些煤气罐里面装的不是煤气,而是安德里亚斯这样活生生的人。上世纪末经过改建后,煤气罐的砖外墙得以保留,内部那些真正的煤气罐被拆除,修建起楼房,配备先进设施,成为可供居住、商业使用等功能的新型“煤气罐社区”。
社区里如今住着1500多名住户,还有70多家商店、银行、餐厅等配套生活设施。住户有一个统一的名字——“煤气罐居民”。每年冬天,煤气罐社区居民委员会主席安德里亚斯会组织全体居民聚会,为这4栋有110多年历史的建筑举办生日派对。
“在旧的煤气罐里盖新房子有一个缺点,新房子的设计要受到老房子形状的限制。”安德里亚斯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但是,这些改造后的房子重新焕发了生命,它们拥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名字、自己的风格,以及自己的设计。这就是它无可比拟的独特优势。”
改造再利用,是我们的态度,也是让一个城市焕发生机的方式
安德里亚斯是煤气罐社区第一批搬进来的“元老级”住户。2001年,他还在大学读书,四处找房子住。报纸上的租房信息,没有让他中意的,反倒频频上新闻的“煤气罐里的家”吸引住了他。
在维也纳,“煤气罐”几乎算得上家喻户晓的地标性建筑。这4个煤气罐建造于1896年,每个直径60米,高56米,曾经是维也纳的主要能源基地,陪伴奥地利人度过了80多个春夏秋冬,直至天然气渐渐取代煤气,成为更常用更清洁的能源。
1986年,4座里程碑式的巨型煤气罐正式退出生产一线,内部结构被拆除,仅留下砖外墙。废弃后,除了偶尔举办过几场震耳欲聋的音乐演出外,这里还曾经借给007剧组,拍摄过影片。其他时间,这个工业时期最核心的动力来源,在维也纳市郊静静地矗立着。
“几乎所有的工业城市都会面临这样的困扰:产业转型以后,工业时代留下的建筑遗产应该怎么办?”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建筑系副教授陆地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是大拆大建,把一切推倒重建,还是把老房子留下来,进行适应性再利用?”
事实上,这两种不同的选择,在上世纪欧美主要工业国家都有不少支持者,并且不少国家经历过“大拆大建”的阶段。但1975年后,欧美许多国家用法律形式给“旧建筑适应性再利用”以支持,并对此类建筑进行财政补贴,使其成为建筑学领域的一种潮流。据统计,在美国约70%的建筑项目与此有关,欧洲则有80%的建筑业务属于“旧建筑再利用”。
让老房子融入新时代,后来渐渐变成主流。英国人把废弃的老式发电站改造成举世闻名的泰特美术馆,被誉为“英国美术史上的分水岭”;德国人把荒废的多个工业区改造成住宅、商用楼房以及旅游景点,就连报废的火车头都“重装上阵”,被改造成餐厅,供游客在荒废铁轨上的火车里喝着咖啡晒太阳。
不过,上世纪70年代中期之前,建筑遗产的保护方式主要以改造为博物馆为主,但人们意识到,这种方式未能将遗产的种种价值有效地融入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因此,欧洲在70年代中期提出“住到古迹中去”的口号。通过将大量历史建筑改造为宜人的居所,有效地将历史遗产融入当代人居环境的建构中。
正是在这样的建筑潮流影响下,1995年,奥地利政府举办设计竞赛,为将老煤气罐改造成新城区寻找最佳方案。“充分尊重老煤气罐在城市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保护原有外观,通过内部结构的彻底改建来适应功能转换,使其既适合现代生活所需,又能让人从外观上清晰地辨认出它们昔日的功能和当地的历史”。政府提出了这样的基本理念。
这一高难度的历史与现代的建筑对话,吸引了全世界的顶级建筑师。最终,法国著名建筑师让·努维尔、奥地利蓝天设计室以及奥地利国内顶尖建筑学教授分别担任起ABCD四个煤气罐的适应性改造工作。
经过两年半的改建后,4个罐的上部建成600多套公寓供人居住,其中既有标准套间,也有专门为学生设计的户型。底座几层是为商业、娱乐以及办公等设计的公共用房,有大型超市、电影院、银行、警察哨所,甚至还有一家幼儿园。
“生活在这里很享受,这是一座‘城中城’,所有想要的生活设施都在同一个大楼里。最重要的是,你会有一种独特的体验——你并非生活在一个没有名字的陌生大楼里,并且它的名字也不是诸如‘中央大街56号’这样冷冰冰的门牌。大部分的奥地利人都知道‘煤气罐’,提起它也都会想起许多过去的故事。”安德里亚斯说。
对亲手为煤气罐设计“新装”的建筑师来说,“留住有故事的老房子”并不单单指那些贵族般的历史名胜。那些没有显赫历史背景的普通房子,承载了普通人对城市的历史记忆,也不应该被轻易地从地图上抹去。
“对于那些并不神圣的房子,将其改造再利用,是我们的态度。” 负责改建B罐的奥地利蓝天设计室建筑师沃尔夫·皮克斯说。“我们应该在保护它们的同时,为它们找到新的使用方式。这是让一个城市焕发生机的方式。”
人们不仅共享属于过去的历史,还在一起为未来创造回忆
作为煤气罐社区兼职导游,安德里亚斯常常会遇上世界各地的访客,其中不乏中国面孔。
“他们会惊讶地对我说,煤气罐社区居然这么大,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煤气罐里面明亮宽敞,跟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安德里亚斯不无得意地补充道,“B罐里面还有一个煤气罐花园呢,这也是我们独有的特色。”
虽然对维也纳四大煤气罐改造利用的成功案例早有所闻,但实地考察时,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邓雪娴教授“面对高60多米的这组煤气罐,还是很惊讶”。“从外观看是砖砌的欧式古典老建筑,但一走进去,却是现代化的商业中心、文化中心和公寓。”邓雪娴说。
改建后的4个煤气罐用一条长长的购物街贯穿在一起,通过地铁跟市区相连,并设有多个地下车库,适合现代城市生活。为了保证每套住宅的通风采光,每个设计师都拿出自己的创意。A罐设计师让·努维尔沿着煤气罐的筒形外墙嵌入了18幢弓形住宅塔楼,组成一个有“缝隙”的环,并为煤气罐盖上了玻璃穹顶,透过穹顶和塔楼之间的“缝隙”,煤气罐内部十分明亮,被称为“光明殿堂”。
“走进煤气罐里面,抬头可以看到很多新添的彩色玻璃,穿过新楼外面就是古老的砖外墙。当阳光透过玻璃射入大堂,会有一种震撼而梦幻的效果。”在煤气罐社区体验了“古今穿越”的陆地说。
虽然许多人喜欢参观充满记忆的名胜古迹,但他们未必愿意住进满是历史的老房子。上世纪70年代末,刚刚出任法国巴黎市长的希拉克就一度对老建筑很不屑,觉得它们“没什么好改造的”——那些没有厕所、没有厨房、没有电梯、没有集体供暖设施、没有任何先进设施的房子并不适合现代生活。
然而,经过和民众广泛对话,仅仅两年后,他的观念就彻底改变。在接受美国《建筑评论》采访时,他特意提到,巴黎那时候还有几十万套没有现代设备的历史建筑,完全可以经过适应性再利用,重新成为巴黎人独具特色的高质量生活场所。
因为腿脚不便,安德里亚斯更关心生活是否便捷。“我住在C罐,出门就是电梯,下楼可以到超市买食物,或者去电影院看电影,心情好的时候偶尔去剧院看演出,万一生病了这里还有医生和药店。路上碰上邻居,大家会打打招呼聊聊天,这里就像一个部落或村庄,住户相互认识,常常聚会或者组织活动。”他说。
住在充满记忆的煤气罐里的人,不仅共享属于过去的历史,还在一起为未来创造回忆。除了每年集体为煤气罐庆祝生日,他们还组成旅行小团队,一起徒步旅行。4个煤气罐的居民还组成4支不同的足球队,定期举办“煤气罐足球赛”。
人不仅住在房子里,更住在历史和回忆里
“这里的房子是不是很贵?”经常有游客这样问安德里亚斯。这往往需要他费一番口舌。因为对主持城市规划建设的奥地利政府来说,设计改建以及后期维护煤气罐社区,花费超过1.78亿欧元,远比用推土机将这片旧工业区夷为平地重新盖房子昂贵得多。但对安德里亚斯等居民来说,这里的房价反而比维也纳其他楼房低。“政府鼓励人们住到旧建筑改造而成的煤气罐社区,所以给这里的居民相当高的补贴。”他解释说。
在他眼里,长远看来,煤气罐社区一定会不断升值。商场、电影院和音乐厅等商户的不断盈利,旅游带来的收益也不断增加,但他更愿意强调的是,“我们保留住了回忆,煤气罐的历史文化价值是不会贬值的”。
“很多人会觉得,做旧建筑再利用的人是带着一颗怀旧的心,但在西方人看来,老房子不会单纯为了怀旧,反倒会作为激发新灵感的土壤。我也希望能够生活在有记忆的房子里。”陆地说。
正是在“旧建筑适应性再利用”理念的影响下,越来越多有历史的老建筑,如同流水一样自如地融入现代城市之中,有时甚至让人无法察觉。邓雪娴在欧洲的城市,走进路边餐馆,常看到室内的老式楼梯、彩色玻璃的老窗户、旧门把手和加建的夹层,才意识到这是用旧建筑改造而成的。
当她回到北京,这股“老建筑风潮”也渐渐吹进了中国。北京的798艺术区、上海的新天地、广州水泥厂等建筑案例,都成为这一理念的中国样本。
然而,让陆地感到些许遗憾的是,“目前国内大多数的案例都是将旧工业区改造成艺术区,或者对名胜古迹进行修缮改造,很少有案例是将合适的建筑改造成现代住宅使用的”。
毕竟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记忆往往跟那些“并不神圣的房子”有关。陆地还记得,小时候家住苏州,是“临着河的典型江南房子”,自己赤着脚从客厅的台阶走下去,直接可以踏进水流潺潺的河里。
但在10年前,这座老宅按照市政规划被拆除,身为建筑学教授,陆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装满过去的历史和回忆的房子被夷为平地,然后陌生的大楼在那里拔地而起。
陆地收集了国外许多类似案例进行研究,写成了系统性介绍旧建筑适应性再利用的专著《建筑的生与死:历史性建筑再利用研究》。里面自然少不了安德里亚斯引以为豪的家——煤气罐社区。
正因为如此受关注,“煤气罐社区专家”安德里亚斯最近很忙。他要召集新一年的社区规划会,还时不时要着西装领带,坐着轮椅在4个煤气罐中往来穿梭,向世界各地的游客和媒体讲述这4个煤气罐的故事。
“只要到维也纳,很多人都会去逛逛这组煤气罐改建成的商业中心和文化中心。它记录了城市历史的变迁,延续了城市文脉。”邓雪娴感叹说,“如果把这4个煤气罐拆除,新建一组高层建筑、高档社区,大概是不会吸引人去参观的。因为大拆大建、片面追求容积率,只会让一个城市失去特色。这也正是我国在高速城市化的进程中,‘千城一面’的症结所在。”
本报记者 李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