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年前,老领导嘱咐我写一部《湘西剿匪记》。他是部队转业的高级干部,湘西匪患就是被他的部队彻底剿除的。他特别感慨那段悲壮辉煌的岁月,一直梦想为自己的部队树碑立传。我很敬重这样的领导,便义无反顾地去了湘西大山。
7个多月后,我结束体验和采访,专程到老领导家报告心得。
“怎么样?”他关切地望着我,“湘西剿匪已经是30年前的事情了,采访很困难吧?”
我告诉他,困难有,决心也有。我会写好这部作品,但最好改个书名,别叫《湘西剿匪记》。
老领导愣了一下,“为什么?”
“虽然过去了30多年,当年的剿匪部队20多岁的人现在才50多。当地土匪现在还活着的人也遍地都是。”
“这有关系吗?你是担心他们说不像?”
“连您都会说不像。”我认真地望着他的白眉,“而且我不可能写得很像,所以我心里很不踏实。写出来也不会好看的。”
沉吟了一段时间,老人家问:“那,改个什么名字呢?”我看得出来,他很不情愿。书桌上放着一个茶叶罐,是台湾出产的“冻顶乌龙”。
“乌龙山,怎么样?”我忽然受到启发,顺口说了一个无中生有的地名,“就叫《乌龙山剿匪记》,您老的意见呢?”
他回答得很快,“好。这个名字上口,那就这么定了。”
没过几年,老领导病逝。好在他生前读过我的小说,而且多次看过改编的电视连续剧。
我在那以后调离了原单位,再也没有机会去看望他。听朋友说,老领导早就把《乌龙山剿匪记》当成自己的杰作,“这不是我写的,可这就是我的作品呢。”既然心愿已了,至于到底是湘西还是乌龙山,老人家很早就不去较真儿了,“知道乌龙山是哪儿吗?那就是湘西啊。”
不仅是老领导,后来,湘西的父老乡亲都豪气地自称是乌龙山的人。我听说,湘西某县县委书记带队赴沿海招商,在新闻发布会上,记者问:“你们那个县在哪儿啊?”县委书记想都没想便反问:“各位看过《乌龙山剿匪记吗》?”下面纷纷回答看过,“那就好回答了。我们那儿就是乌龙山。”于是满座哗然。
世上很多事情是始料未及的。当年我要改作品名字的初衷,只是为争取一个相对广阔的创作空间。偶然得到乌龙山三个字之后,我还认真查阅了很多地理资料,没有发现重复的地名,于是彻底释然。作品也写得极其恣肆无羁。殊不知没过多久,随着电视连续剧反复热播,“乌龙山”这个莫须有的地名居然名扬天下。据我所知,湘西的龙山县因为有两个字与此相同,那边的朋友便自诩是道中正脉。县里有个很长的峡谷,原名“皮渡河”,早些年索性挂牌改成了“乌龙山大峡谷”。20多年来,湘西老乡十分看好这个虚假地名,当地烟厂出品过乌龙山牌香烟,酒厂也生产过乌龙山牌苞谷酒。有一家颇有特色的餐饮企业,取名“乌龙山寨”,若干连锁店开到了省城。门厅正中堂而皇之地刻着一方“乌龙山剿匪记”屏风,把电视剧里的故事当做文化品牌,生意居然还做得红红火火。
文艺作品中的种种虚构,本是艺术创造,久而久之,一个个落入凡尘,并且衍生出有鼻有眼、有根有基的若干佐证。虽然觉得啼笑皆非,但我内心深处时不时也颇感得意。有一次,我陪远方来的亲戚去张家界天子山游览,20出头的女导游指着路边并不奇诡的小山洞说:“你们一定看过乌龙山剿匪记吧?那我就告诉你们,榜爷就是在这个洞子里被抓获的。”
《乌龙山剿匪记》剧组的一个成员,20多年后到湘西古城旅游。发现当年剧组所住的县武装部招待所依然还在,只是已改名为“乌龙山宾馆”。更令人忍俊不禁的是演员申军谊当年住过的房间,门口赫然挂着一块招牌——钻山豹旧居。
我还亲历了一件颇为荒诞的事情。那年到湘西某县参加会议,县委书记、宣传部长陪我们参观旅游景点。旅游局长点了一名熟悉情况的女导游沿途讲解,果然十分生动。穿过一个山洞时,导游指着对面的悬崖,认真地告诉我们:“上头有几间木屋子,那就是榜爷的故居。湘西剿匪之前,钻山豹、四丫头他们经常聚集在那里开会。那里面摆放的全是实物,珍贵得很呢,一般是不对外开放的。”县领导都知道我,一听她这么说,不免有些尴尬,赶紧打断她说:“莫乱讲,那些人物都是作家编出来的。哪里有什么榜爷嘛。”没想到导游非常执著,反驳领导说:“这您就不知道了。那个作家小时候也是从我们这里读书出去的。他们家的祖屋紧挨着榜爷,三代以前跟榜爷家还有血缘关系呢。”
同行的朋友居然没笑,一双双怀疑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阵子我还真有点头皮发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