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永远比任何想象都更具想象力,人生的过程往往是对命运不断猜谜、破译和践行的一连串密切衔接。人宛若在高速路上疾驰,速度使旁侧的树全变成横线条。命运在变线转道的一刻常常使人来不及反应,就整个人懵懂着飞出去。
作家兼画家鲁光的命运即是如此非同寻常——他中学时因当上海《青年报》通讯员而梦想当记者;大学就读上海外语学院俄罗斯文学专业,后因俄语人才过剩而转学到华东师范大学读中文系,目标变成当一名教师;毕业后没当成教师却成《体育报》驻华东记者。命运一兜三转,中学时的理想变为现实。他仿佛一直在与命运玩猜谜游戏。
生命的成长本是一段混沌、暧昧、矛盾而骚乱的历史,人生变数之大往往不可预计。上世纪80年代,鲁光在中国体育报社长兼总编辑任上,撰写了著名体育报告文学《中国姑娘》、《中国男子汉》,一时轰动,享誉文坛,炫目之极。但他急流勇退,既放弃了仕途,也放弃了文学,人间蒸发,而后用10年时间转型成为画家!这是他在巅峰时刻经过取舍之后作出的选择。他在凡俗的潮流中,显示出一股超凡脱俗的英勇与豪气。
近由三联书店出版的新作《近墨者黑》,与其说是他为李苦禅、崔子范、李可染、王朝闻、吴冠中、华君武、范曾、韩美林等众多画家作传的合集,不如说是鲁光的人生坐标和际遇地图。它们连结到中国当代艺术家关于艺术与人生、关于做人与德行的更广大领域。
鲁光所记录的第一位恩师是李苦禅——“1979年我造访他家,他谦和随性,也从不打听来人的身份。一次,一位副总理去看他。他总称人家是副局长,旁人一再提醒也不奏效,弄得周围的人忍俊不禁。”“李苦禅说,‘写意画,炉火纯青在老年’。他说‘在绘画中,我就是上帝,我创造一切’。”“李苦禅先生的小品,浑圆质朴。但其实他也是苦尽甘来——在上世纪40年代,日军占领北平期间,他不干伪事,后被日伪抓进牢房。‘手铐铐得很紧,一使劲手腕出血了’。他被关进一间地下室。碗口粗的柳树干,打得断成三截。打他时,他口里默念文天祥的《正气歌》。还嘴硬说:‘你们杀人的法子不是有四个吗?一狗吃,二枪冲,三活埋,四砍头。我不怕这个……’后来日伪没有实证,他又是名人,就把他放了。”
鲁光在书中这样写道:可“文革”时,这又成为他的罪状,他被勒令写保证书、悔罪书多次。1966年8月,烈日似火。造反派让几位画家跪在烈火旁边,火正烧着清代的木雕。造反派把维纳斯石膏像的碎片放在他们头上,凌辱他们……真金需要火炼……“文革”期间,歌唱家郭兰英被严密监控。1973年的一天,黄胄、李可染、李苦禅等几位画家小聚,郭兰英悄悄地冒险前往。李苦禅当即为她画了一幅兰花,上写着“兰为王者香”。“造孽呀!”李苦禅喊:“这么好的嗓子,干吗不让人家唱啊!”其时,李苦禅处境堪忧。凌子风的姐姐凌成竹是李苦禅的前妻,“文革”期间自杀。李苦禅久久不能走出阴影。
书中“墨者”若干。最值一提的是对范曾的记述:2000年的一次宴席上,一位省领导对鲁光说,“听说你把范曾给请来了,他可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鲁光说:“不是小争议,是大争议!”范曾与鲁光可谓挚友。范曾曾找鲁光写传记。鲁光说:“我是一家报社总编,恐没有时间写传。”后来报告文学作家徐刚写了《范曾传》。范曾送给鲁光并问感想。鲁光平和道:“他是借你范曾痛快淋漓地抒写了他当时的心境啊。”范曾对鲁光的画作评价是:一曰厚拙。拙而不笨,因为大巧在焉。二曰浑雅,三曰强犟,四曰童真天趣。可谓活画。
体育界不少人有范曾的书画。徐寅生、李富荣、聂卫平、袁伟民、郎平、庄则栋、李宁,多是鲁光牵线搭桥。“1985年,报告文学《中国男子汉》发表,范曾即兴写了“中国男子汉”几字。嘱我转交当时中国女排教练袁伟民。又专门问,他挂了没有?”鲁光说,“赞美他的,恐怕他不好意思挂。”后来袁伟民卸任,范曾又为他写了“激情岁月”几字,再嘱转交。据说,现在这两幅字都挂出来了。
《近墨者黑》中还收录了鲁光的画作若干。鲁光擅画牛。他画的牛,有一种憨态与亲和。笔触诚恳、结实、肯定,一笔笔落了实地,绝不含糊其辞。画面中牛与童的关系,平等而亲和。牛与童的眼神,平静而慈善。画之态度,和谐舒服,既没有盛气凌人,也没有拘泥别扭。用笔浩浩荡荡,潇潇洒洒。原则却是万变不离其宗,当疾则疾,当疏则疏。那些较劲和生硬不属于他。所以我以为,鲁光这个人,生活中也必定是宽和诚恳的,妙趣横生的,广结善缘的。他的心态是舒服的,快乐的。
一个人的心象决定着表情和行为,如同山势决定了溪水的疾徐与流向——它貌似高低左右,全无定法。但势所必然,最终总会朝向它应该的处境。因此凡事虽小小不言,貌似小节,但一定潜藏着他过去与未来的因果。你以为那些满嘴泛沫的长舌妇或者恶意诋毁他人的小小阴谋家,因自得而舒泰而快意,其实不然,他们正在给自己积怨,如往水中投掷的块垒,终会影响它的势态和走向。世事大致如此。因此王蒙说,不必与小恶计较是对自己最好的滋养。机关算尽,是溪水的改道;修德养心是造山,决定着溪水之势态流程,有多高有多远,是平静还是奔涌。看鲁光为人为文为画,朴质醇厚,宽和随性,由是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