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慈禧太后发出捕捉谕旨的头一天,康有为就凌乱了。他拔脚逃到天津塘沽,上了“新济轮”,又下了船,改乘“重庆轮”。戊戌政变后的第四天,他终于抵达上海,但“不知道能否逃过慈禧的追杀,以持不同政见者的面目,在‘保护人权’的西方国土上亮相”。
在作家张建伟《走向共和:晚清历史报告》丛书第1卷《温故戊戌年》中,当我看到英国驻上海总领事白利南应对上海道台(市长)蔡钧,悄悄向康有为伸出援手时,忍不住笑了。专制者一句话,就能在人脖子上制造一个碗口大的伤疤,要想有点人权保障,还得钻进民主国家的保护伞下。“当天,英国军舰将康有为送到了香港。当上海道台蔡钧的船队到达吴淞口时,只见雾锁江面,一派汪洋,一艘英船都不见。”
多好的文笔!我只有感叹报告文学作家才具备的那才华。作者张建伟,既是记者,又是报告文学作家;如果说美国记者的最高理想是写着写着最后写成了作家,那么中国的张建伟已经实现得很好。他的这部“晚清历史报告”总共有5本:《温故戊戌年》、《流放紫禁城》、《最后的神话》、《世纪晚钟》和《老中国之死》,初版于1999年;后来改编成59集的电视剧《走向共和》,在2003年播出,并引起巨大的轰动;长江文艺出版社最近重出了修订版。
这是一部文学版的晚清辛亥史百科全书。人、事、思齐备,文、史、哲集聚。作者以纪实的报告文学,全景展现了中国近代史上从戊戌变法到洪宪帝制失败这段最为跌宕起伏的历史。遮挡历史的屏风逐渐收起,历经沧桑的画面次第展开: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华、立宪改革、辛亥革命、建立共和、袁世凯称帝等重大历史事件,一一呈现,以此揭示近代中国对政治改革路径的艰辛探索和曲折历程。面对复杂激荡的晚清辛亥史,张建伟在“历史”上写出了“新闻”,在“新闻”中写出了“文学”。
记者的敏锐,史家的胆识,作家的笔法。作者潜心钩沉于史料,推翻了诸多百年史学的定见,对众多历史人物的脸谱进行了全新的勾描。闻所未闻即“新闻”,读这样的历史报告,不只是普通读者,甚至专家,都能读出扑面而来的“新闻”般的“新”。不仅这里的慈禧不是我脑海里论定的慈禧,这里的孙中山也不是心目中固化的孙中山。这看起来是颠覆,其实是归正,是还原,是恢复。
历史往往都是被遮蔽的,否则也不叫“历史”了。仅仅过去百余年,恢复历史本来面目已经很难。而历史本身的推动和演进,则难之又难。从封建专制走向民主立宪,这绝不是“蝉蜕”形成那么简单。《走向共和》从书本到影视剧,其锁定的根本主题和重大难题,就是贯穿近代史的“找出路”。共和即“出路”,求共和即找出路——那是共和的万难,那是万难的共和。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封建王朝末期,民主共和,便真正是一种政治体制的“顶层设计”。但民主共和不是毛毛雨,绝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共和”离不开“公民”,更不可缺少公民中的智识者、觉醒者。自从亚里士多德与西塞罗先后开启共和主义古典理想以来,在共和主义内部,存在着制度共和主义与公民共和主义两条路径,两者互动,互为张力;共和制度是共和主义的保障,积极精进的公民角色,则是共和主义的灵魂。中国封建王朝的幕布更迭背后,是中国几千年法典专制的黑暗。在那个历史关口,这种黑暗虽遭人诅咒,但更需要有人在黑暗中点燃火把,哪怕没有火把只是点燃一烛。追求民主共和,既是近代中国的历史事实,更是一个社会走向现代化的进步诉求。
那一代革命先驱对民主共和的追求,也是对专制独裁的彻底反动。他们已经看清楚专制独裁的本质:一人拍板千人拍马、一人定调万人同声。而共和是权力的分享、责任的共担。共和体制下,那种“独唱团”一般的“主义”,从根本上说是不能入宪的。他们清楚,那个在外侮和内患中挣扎的腐朽王朝,只有走向民主共和的宪政制度,民族和社会才能得以拯救,权力“暗斗”才能走向权力“明争”,街头政治才能变为议会政治。前者把空间扩大,后者把空间缩小,从而构成宪政共和内部的弹性框架。
当代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提出了“历史终结论”,直指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是“最后一种统治形式”;而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为方向的人类普遍史”。可在当今世界,有的地方依然不知“共和”为何物。
走向民主共和很难,但是“民主共和”的本质是简单、简明、简朴的。在今天,权力中人对权力的留恋程度,可观测一个国家的民主程度:官员对权力越留恋,可见专制程度越高;对权力越不留恋,可见国家越民主。我们也只有更加认清专制,才能更好地构建民主。无论在何处,只有“举选”没有“选举”,只有“参与”不能“决定”,那不是真民主。汉娜·阿伦特曾说:“我们需要参与,我们需要辩论,我们希望自己的声音在公共领域里被其他人听见,我们要求有机会来决定自己国家的政治事务。一个国家实在是太广阔,使我们无法群聚一块,共同决定我们的命运。因此,我们要求在国家之内有无数的公共空间。”
辛亥革命灭掉了两千年来的封建皇帝制度,打破了君主世代相袭的惯习,尽管此后发生过两次复辟帝制的活动,但都不能成功,这说明民主共和的观念“得人心”。辛亥革命为中国的进步开启了一道闸门,虽然之后还有一道道数不清的闸门。《走向共和》5卷本的最后一本《老中国之死》,以袁世凯的“完了”作结:“在这个被后世史家称为独夫民贼的手上,竟有一切的开始和一切的终结?这是他的宿命,或许是中国的宿命?”这个设问真是意味深长。
当年59集的电视剧《走向共和》是让人激动的,如今5卷本《走向共和:晚清历史报告》则更让人沉思。这个历史报告映照了现实,有着可贵的现实意义。那个时代有那么多行动者在谋求变革、追求民主、构建共和,所以才有了波澜壮阔、可歌可泣的历史;值得警醒的是,今天似乎越来越没有那样的人和那样的劲头了,这才是最危险的。
前路漫漫,我们必须秉持先驱者的信念,孜孜矻矻。毕竟,这是全人类的事,更是我们自己的事。
徐迅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