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在元,建筑师,1950年生于湖北省公安县,2012年5月9日逝于武汉中南医院。
当我再次见到张在元时,他躺在一间见不到阳光的病房里,无法说话,无法行走,更无法拾起一支铅笔画画。除了眼珠,他无法移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他成了一个“渐冻人”。
这可怕的疾病是在2007年缠上他的。那时,这位著名建筑师任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院长,仍算处在创作的旺盛期。城设学院专业教学大楼翻新,他坐在病床上“一笔一笔地修改”设计方案,就连“教室桌椅的尺寸、颜色”或“教室门牌的样式”这样的细节都不放过。
他在这所大学里度过了不短的时光——1984年,刘道玉老校长就将年仅34岁的张在元调入武大,张在元便“胆大妄为”地想以讲师身份创办建筑系。为此,他甚至寻找到钱学森的帮助,请对方为自己亲笔写下5页论证。
3年后,武大建立了中国综合类大学中的第一个建筑系。
直到2009年冬天走进他的病房后,我才知道这一切。那时,我已从武大毕业一年,而病床上的张在元老师与这所高校正陷入“解聘风波”的尴尬中。当年4月,校方派出4人站在他面前宣读完一份120个字的“终止聘任合同证明书”。学校认为,他们与张签订的5年聘任期已满;家人则认为,这违反了国务院办公厅颁布的某条法规。
没有人知道张在元怎么想,包括当时作为记者前去采访的我。我不是他的学生,只在校报记者团时去听过他的讲座,为他拍过照片。但当我再次见到他时,当年那风度翩翩的教授已经消失了。这个干瘦的人仰面躺在病床上,眼睛长久地望着病房的天花板。
他的妻子问:“学生来看你了,高兴吗?”他转动了一下眼珠,望着陌生的我,费劲地咧咧嘴,用一种像是笑容的神态与我打招呼。整个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嘶——嘶——”的被机器放大的呼吸声。
那是初雪的武汉,我不记得自己哭了没有。我不能想象会有这样一个人,他可以感受到麻、痒、痛、冷、暖,他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他有很多很多的事还没做,可他毫无办法,只是被困死在自己的身体里。
我有时想,如果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能日日夜夜地望着天花板,我会绝望吗?我会有勇气求生吗?
2009年11月15日的病床边,我握着他的手说,“老师,我以后再来看你”。可事实上,我再也没机会回到那里见他。
几个月前,听他的一个学生说,张老师恢复得不错。更好的消息是,他可以“说话”了。一位日本同行来中国探望他后,教他的家人制作了一张写满汉语拼音的纸板,从a开始往下点,遇到正确的字母病人就会眨一下眼睛,直到把一个汉字完整拼出来。
听起来,这就像法国电影《潜水钟与蝴蝶》里的情节一样:法国ELLEN杂志总编辑病后只有左眼皮能动,他就这样写成了一本回忆录。
思想终于找到了出口,这让张在元无比欢喜。直到那时,人们才知道他从未放弃过生的念头。他用这种办法为自己的书稿《中国城市主义》写了自序和后记,这本书后来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
在后记里,他写下这样的话,“本书在住院期间写成,历时三年,难免存在失误,恳请大家予以宽容体谅和指正。我梦想康复之日再进一步修订完善,渴望那美好时光早日来临。”
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时,我还希望能有时间回武汉,去看看他,与他用这样的方式聊聊天,并再为他写些什么。
但囿于病床5年,如今他走于某个夜晚。据闻,他走时没有合眼,直到刘道玉老校长赶去送行,才为他合上双眼。他也许还有许多未竟之事留在这世界上,但灵魂终究摆脱了沉重的躯壳,去往天堂。
今年农历新年,一个并不算很熟悉的朋友曾前去武汉探望他。朋友记得,病房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张在元和妻子,面对着几个塑料饭盒里盛着的剩饭菜。这位建筑师不断地流泪,10多分钟后,他用拼音板拼出了3个字,“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