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岱远的《京味儿》是写吃的,写老北京生活中平平常常吃食,什么东西怎么做,怎样吃,只要是崔先生提到的,必定细细描摩;《京味儿》又不仅仅是写吃的,老北京人的讲究在吃上有最充分的体现,却已经上升为生活态度、精神境界,乃至被台湾美食作家叶怡兰称为“行为艺术”也不为过。
农历三月三,老北京必定吃的一口儿什么呢?北京的头牌菜,不是山珍海味,是最最便宜却极难做得地道的羊尾炒麻豆腐,想不到吧?煎鸡蛋,谁都会?您知道老北京的煎蛋有多少味道?水煎茉莉蛋,您尝过吗?似糕非糕,似羹非羹,状似凝脂,纯香扑鼻的“三不粘”也不过是煎鸡蛋的一种哦。为什么说北京人离不开芝麻酱?伏天的杏仁豆腐,冬天的面茶,都是怎么吃的,您说的上吗?烧茄子比肉贵,这说法可不光在《红楼梦》里,崔先生从小就这么认为的,他家的烧茄子怎么就比肉贵了呢?挂炉烤鸭您在烤鸭店里见过是吧?可您知道那挂着的鸭子肚子里已经灌了水,外烤内煮,鸭子才外焦里嫩呢。荤里素的爆肚儿,素称荤的炸灌肠,月饼的自来红和自来白,火烧和烧饼它们的区别您分得清吗?
北京本来是一个移民城市,所有的北京人都不能说是祖辈世居,只不过是早些年移居于此,还是晚些代移居于此。住了几辈子,就可以称作老北京了。我虽然从小在北京长大,却不是老北京。记得读硕士的时候,有一位师兄是老北京,课余常说起他们家的讲究,比如遛弯儿,不是您随便出去走一走就叫遛弯儿的,您得在固定的时候,沿着固定的线路,甚至带着固定的物件,比如鸟笼子——那才叫遛弯儿,您饭后走走,那只能叫散步,跟遛弯是毫无关系的事儿。再有,记得那位师兄津津乐道讲他姥姥怎么养君子兰,言语之间透露着一股家传的孤傲。我早不记得他说的君子兰的养法,眉宇间的那份天子脚下的气派却挥之不去。听得我常常觉得很羡慕,觉得他小时候的生活很讲究,而我们这些父辈移居北京的人,就不懂那么多规矩了。小时候觉得规矩是件很麻烦的事情,现在却颇为向往,因为这些老规矩虽然已过时,却总是一种文化的积淀,老家儿让我们这样做,那样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只有细细揣摩了其中的道理,你才有资格决定取舍。连规矩都不清楚,还有什么资格对祖上的传统说三道四?
崔先生的《京味儿》虽然说的是吃,吃出品位,吃出文化,无非体现在吃食的讲究上,这讲究不在食料的贵重,而在制作的精细。像涮羊肉,小料不全,大厨是不做的。有些吃食,配料不全,食客根本就不吃。好些吃食,不光制作精细,吃也很讲究,比如涮羊肉不光讲究涮的手法,连涮什么的顺序也颇为讲究,再比如爆肚儿,不光讲究吃的顺序,还得一小盘一小盘地上,讲究的是吃的每一口儿都是热的。
说白了,这些吃中体现的文化,也不过是规矩,可能有少数过时的,但大多数都有意义。因为那是先人为了生活得更好而创造的方法,被一代代继承和发扬,流传下来而成了规矩。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等级的人之间融合,成就了这一方独特文化的交融与共享。北京的规矩或者说文化,在吃上更多地体现,与北京的地域文化,历史背景息息相关,毕竟满清二百年做了首都,皇城根儿的子民自有他的尊重和礼仪。
我们不能否认近些年北京作为首都日新月异的发展没有文化意义,恰恰相反,北京正形成新的文化气质,但老北京很多优秀的文化传统也有许多值得守护的东西。不是一定要保留什么吃食,而是一种值得留住的生活态度,精神状态。
永远慢条斯理,永远彬彬有理,永远干净整洁,永远精致细腻,永远成人之美,永远平淡随和,也永远令我肃然起敬。这是我在《京味儿》中读出的共鸣。不光是吃食,那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精神内涵。它源自从爷爷的爷爷开始的生活方式,源自从小妈妈的妈妈的教化修养,源自崔岱远本人作为一个文化人的阅读和知识积累,源自这个城市独特的个性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