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开学典礼上我都会讲一个主题。今年的主题,想从我暑期美国之行的一个片段讲起。我上个星期到普林斯顿大学高等研究院访问我当年的博士论文导师马斯金(Eric Maskin)教授。马斯金当年在哈佛大学任教,2007年因在机制设计方面的开创性研究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马斯金带我参观了他现在住的房子,那是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任教近20年间的住房。在从高等研究院通往著名的“小树林”的小路上,我们谈起了高等研究院的历史,特别是它的创始人、首任院长佛来克斯纳(Abraham Flexner)。我们一起谈起他的那篇有名的文章“The Usefulness of Useless Knowledge”,即《无用知识的有用性》。
我今天要讲的主题,正是“无用”知识的有用性。
佛来克斯纳是一位对美国教育有重大影响的人物。1885年他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毕业后,回到自己的家乡创建了一所实验中学,实施他的教育理念,非常成功。1910年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报告《佛来克斯纳报告》彻底改变了美国的医学院教育。他在1930年创建了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并在1930~1939年期间担任首任院长。在他的领导下,高等研究院从一开始就聘请了世界顶级学者,包括爱因斯坦、冯·诺依曼、哥德尔等。
研究院规模很小,到今天也只有28位常驻教授,分属4所学院:历史研究学院、数学学院、自然科学学院以及社会科学学院。这些教授的共同特点,就是从事看上去“无用”的研究,就是那些在近期甚至在可遇见的未来都没有用的研究。但这正是佛来克斯纳的远见,也是高等研究院的魅力。
思考一下,什么是“无用”?什么是“有用”?这与时间期限的长短很有关系。让我来举3个例子说明那些短期看上去“无用”的知识,在长期的巨大有用性。
第一个例子是关于理科的,是物理学的例子。这是佛来克斯纳文章中开头讲的例子。当年佛来克斯纳问柯达先生谁是最有用的发明家时,柯达立即回答是无线电收音机的发明人马可尼。佛来克斯纳反驳说,麦克斯威尔和赫兹的理论贡献更加有用。虽然麦克斯威尔在1873年发表的电磁理论完全是抽象的数学,虽然赫兹在1887年对他做的电磁波实验的实用价值毫不关心,但是这些看上去“无用的”的研究却为后来有用的发明打下了基础,没有他们的工作就没有后来马可尼的发明。
第二个例子是关于文科的,是经济学的例子。这是马斯金教授的“机制设计”理论。这个理论的起源是研究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在利用信息上的效率问题,不仅是抽象的理论问题,而且本身也是非常抽象的数学模型,看上去没有什么有用性,特别是在市场经济中的有用性。但是后来,机制设计理论有着非常广泛的现实应用,比如它成为研究市场中的拍卖问题的理论基础。拍卖不仅适用于传统的艺术品,拍卖也适用于诸如无线频谱等产权的拍卖,而这是当前移动通讯行业面临的实际问题。
第三个例子是关于工科的,是计算机工程的例子。这是乔布斯的故事。2005年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他讲述自己在大学第一学期后辍学的经历。他没有离开学校,而是听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课,其中一门是美术字课。这在当时看来完全“无用”的课。10年后当他设计第一台麦金塔(Macintosh)个人电脑时,为发明电脑上的可变字体发挥了作用。乔布斯这样回忆说:“如果我当年没有去上这门美术字课,苹果电脑就不会发明这么漂亮的字体;又由于微软视窗是照抄苹果的,所以很可能所有个人电脑上就都没有这样的字体了。”
这3个例子对我们很有启发。如果说第一、二个例子是关于科学研究中的“无用”与“有用”的话,那么第三个例子就说明了对于一名大学生来说,在学习中的“无用”与“有用”。当然,我们知道并不是所有无用知识最终都是有用的。但是,这些例子说明了,我们过去对知识的有用性的认识过于狭隘和短视。
我们必须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就是我们身处一个功利主义、更确切地说是短期功利主义的大环境中。无论做研究还是学习,人们总喜欢先问“有用”、“无用”。“有用”指的是立竿见影式的有用。比如在校学生选课前喜欢问这课有什么用?对面试和找工作有用吗?我在听取在校生对课程设置意见时,就常常会听到对找工作没有用的课的抱怨,或对找工作有用的课为什么不多开一些、开早一些的疑问。
但是有趣的是,当我同已经毕业10年、20年、30年的校友交谈时,他们对大学时期所上的课的评价却与在校生很不一样:他们感到遗憾的是,当时学的所谓有用的课在后来变得如此无用,而后悔当时没有更多地去学那些看上去“无用”、但后来实际上很有用的课,比如一些人文、艺术、社会科学类的课。
乔布斯这样反思:“在我念大学时,是不可能把未来的很多点连接起来的。只是在10年之后,当我回头看时,是如此的清楚和显然。”“人是不可能向前预测如何把这些点连接起来,只能回首往事时才能把这些点连接起来。所以你必须相信在你的未来,这些点将得以连接。”
这是一个值得记住的人生哲学。
同学们,当你们踏进清华的大门,进入经管的二门,你们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应是名气的炫耀,也不仅是今后工作的跳板,而应该是探索新知识、包括那些“无用”知识的殿堂。佛来克斯纳在《无用知识的有用性》一文结尾中说:“我们不能对我们自己作出许诺,但是我们珍惜那通畅无阻地探索无用知识终会在未来产生结果的希望,就像过去被证实过的一样。”
虽然有用未必就是唯一的价值判断,因为知识的价值可以是内在的,毋须体现在它的工具价值上。但是,理解短期无用的知识可能是长期有用的知识,对我们正确认识知识的有用性有极大意义。
但愿在几十年后,当同学们回首往事的时候,你们还能记得我在今天的开学典礼中讲起的“无用”知识的有用性。
(此文为8月16日钱颖一在清华经管学院2012级本科生开学典礼上的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