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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9月05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政经分离解开农村死结

本报记者 郭建光 《 中国青年报 》( 2012年09月05日   05 版)

    南海:团结奋发 敢为人先

    这个村曾是有名的“红旗村”,前来“取经”的人络绎不绝。可是这面“红旗”,一夜之间就倒下。

    村委会办公楼外马路两侧的墙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诉求标语;用白布做的横幅也随处可见,在面写着各种各样的诉求。村委会门前,不时会聚集部分村民,高喊口号。他们的矛头,直指村支部书记。

    再后来,矛盾升级。村民开始围堵村委会。有一次,在上百名村民包围下,几名村干部被困达10多个小时。还有一次,村民甚至与前来维持秩序的警察发生冲突。

    这是两年前夏天,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夏西村发生的故事。南海区一名官员回忆说:“当时的场景,就像回到令人不安的年代。”

    那一年7月,佛山市委常委、南海区委书记邓伟根上任。不久,他就扎到基层,跑遍全区224个行政村。南海的干部回忆,那段时间,很多次会议上,邓书记都会提到夏西村的情况。

    次年年初,南海以“政经分离”拉开了农村体制综合改革的序幕。很快,社会管理创新以及行政管理体制的改革也陆续启动。

    这次改革,被称为南海的“第三次浪潮”。其目标是理顺基层各个组织的关系,加强社会建设,以捍卫基层,实现“善治”。

    尽管邓伟根如今并未多谈夏西村,但很多官员都清楚,像这样村一级的紊乱,是促使南海进行农村改革的直接动因。

    改,一定得改,不改就会乱

    和南海区的很多村一样,夏西村的发展建立在村集体经济的基础上。这样的经济形态,实际上是此前南海农村改革的成果。

    改革开放之初,农民便将刚刚分到户的土地,交付给集体集中使用,以发展集体经济。当时,“处处点火、村村冒烟”。邓小平南巡讲话后,南海集体经济的发展速度变得飞快。

    截至2011年底,南海村(居)集体经济组织经营性资产达260亿元,集体经济组织可支配收入51亿元,社员股东当年的人均分红超过3100元。

    夏西村很早就建立自己的集体经济组织。近年,这个村因靠近城边,土地升值很快,其集体经济资产达到3亿元。仅土地租赁一项,村集体经济组织的年收入就在7000万元以上。

    长期以来,夏西村的党支书、村委会主任与经联社社长,为一人兼任。村委会主任几乎掌控了村中的所有事务。

    这种治理格局,和南海区其他村庄并无二致。这种现象,南海官员称之为“三位一体”。有些村庄稍有不同,村委会主任未必兼任村支书,但大都掌控村集体经济。

    夏西村民不满的矛头,就是对准掌控村中包括经济在内所有事务的村主任。村民认为,村主任有侵吞出卖集体资产、任人唯亲的嫌疑,因此要求公开账目,并要求村主任“下台”。

    因为要求得不到满足,村民开始喊口号、贴标语、围堵村委会,甚至采取一些过激手段。

    在南海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何享业看来,夏西村的冲突,在南海并不是偶然现象,只不过“别的村闹得没这么厉害”。

    每3年一次的村委会选举前夕,南海地界上总不平静。一些人为争夺村委会主任一职,不惜动用宗族势力等力量,不正常现象屡见不鲜。

    南海区人大常委会另一名副主任张可礼,曾在南海区一个镇当过党委书记。他回忆道,有个村中有两股势力,他经常被这两拨人堵在办公室,相互指责对方破坏选举。“口水沫子喷得我满脸都是。”他笑着说。

    对此,邓伟根时常感慨:这是集体经济组织绑架了自治组织。

    为维持选举正常进行,南海区不得不“大出血”。近些年,每届村委会选举,区里都会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

    “改,一定得改,不改就会乱。”南海的一名官员还记得,在一次会议上,邓伟根表情凝重,猛拍了几下会议桌。

    2011年年初,南海出台《关于深化农村体制综合改革的若干意见》等8个文件,并于当年村(居)委会换届选举前实施。

    此次改革,共有6项主题,分别是农村体制、农村社会管理、农村集体资产的经营、村民社会服务、农民住宅以及农民的福利保障。南海区城乡统筹办常务副主任庄少伟总结道,这次改革的逻辑,就是先打破农村“政经混合”的体制,实现“政经分离”。在此基础上,实现集体经济的独立运行,以及自治组织自治功能的“回归”。进而加强社会建设,实现城乡统筹发展。

    “政经一旦分离,类似夏西村这样的冲突,就可从根上解决。”庄少伟说。提起夏西村,他用了一句俗话“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加以总结。

    在去年的村(居)委会换届选举同时,南海区2000多个村(居)集体经济组织大都完成了自己的选举。村(居)集体经济组织的“股东”,按照改革细则,选出了组织的负责人。在南海的改革设计中,村(居)集体经济组织的负责人,任期5年,以别于村(居)“两委”3年一届的任期,且村(居)委会成员不得担任村(居)集体经济组织的领导成员。

    夏西村集体经济组织的选举,较别的村(居)晚了一年。今年6月底,经联社的班子被选出。现任村委会主任,原是南海区法院的一名书记员。新任经联社社长,原先则是一名货车司机。

    谁说党组织、自治组织的职能就要限定在发展经济?

    夏西原先的村委会主任,现在已经“下台”,但是很多村民说起来,也不得不承认她“很有本事”,带领夏西村村民走上了致富道路。“换个人不一定行。”夏西村一名50多岁的村民说。

    正是在这名村主任的努力下,夏西村村民的收入突飞猛进。近些年,有“股权”的村民,每人每年均能在年终拿到5000元左右的分红,最高的一年,甚至有近万元。

    像夏西村这样由村干部带领村民致富的故事,在南海区比比皆是。沥东社区也是如此。沥东的老支书吴慎垣今年58岁,在支书任上将近20年。在他上任的1990年代中期,沥东的经济,因政府征地受到严重影响。

    为改变原先班子的思路,他组织村中包括村干部在内的50人,到香港考察。考察回来后,村里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建厂房、做公司,进行产业升级。沥东的集体经济得以迅速发展。

    南海的农村集体经济组织,通常有两级,一级是村委会的“经联社”,一级是村民小组的“经济社”。目前,沥东的两级集体经济组织,年收入超过亿元。

    “村干部不就是要带领村民致富吗?”吴慎垣坐在椅子上,脱掉一只鞋子,将腿压在身体下,拿起水烟袋猛地抽了几口。

    对于“政经分离”,他有些想不通。

    在南海的改革设计中,“政经分离”之后,农村的党组织、自治组织和集体经济组织,职能将各自归位。其中党组织的主责是“三务一监督”(党务、政务、服务和监督);自治组织的职责是围绕“治以自治、断以法尊”的目标,回归到社会事务管理;集体经济组织则负责集体经济的经营管理。

    南海平东社区的党委书记梁锡棋最初也“想不通”。他今年只有39岁,在平东当了9年的书记。在他的带领下,平东的集体经济上了个台阶。在听到“政经分离”的消息时,他曾向街道领导抱怨过:“村支两委不控制经济,经济乱了怎么办?”

    不过现在,在平东的集体经济组织运行一年后,他彻底想通了,放了心。在街道开会的时候,他会耐心地向一些抱怨的村支书解释:“谁说不管经济了,我们现在是监督、指导集体经济的运行。从繁杂的事务中抽身出来,不管具体事务了,是需要我们能站得高、看得远一些。”

    其实,区委书记邓伟根自己也听到过类似的抱怨。

    “谁说党组织就只是带领村民致富?谁说村委会干部就是要发展经济?‘政经分离’,就是要基层组织各干各的事。”邓伟根不止一次在会议上表达自己的这个观点。他认为,“政经分离”后,党组织应该要做好四件事情:夯实党务、落实政务、创新服务、健全监督,进一步强化其领导核心地位。

    南海一名老干部,对邓伟根的观点极为赞赏。他表示,南海集体经济的壮大,历史地看,确实得益于“强有力的领导”。然而现在环境变了,诉求多元化了,农村的治理结构也需要相应调整。

    “人民公社体制的影响太深了。”这名老干部感慨道。在人民公社时代,他做过生产队长。

    在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架构中,小队长、大队长以及公社,其主要精力是放在发展生产上。而这显然与目前社会管理的实际难以吻合。

    南海已实行“政经分离”一年,在这个过程中,也出现过少许“负面”消息。一个村的集体经济社长,因不满村支书的干预,最终辞职。还有几名年轻的集体经济组织负责人也抱怨道,村干部会以各种方式,比如资金使用须由村支书审批等,来限制真正的“市场化”运行。

    不过,积极的声音占了绝大多数。南海区太平社区的余维生,本来在村委会选举中,已经成功竞选为村委委员。但他后来毅然辞掉此职务,竞选村经联社的社长。

    “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职业经理人。”35岁的余维生拍着胸脯说。

    这名退伍军人认为,目前村干部干预集体经济组织的局面,并不影响集体经济组织的独立运行。“我们有章程,有政府的文件。我们经联社只认章程。”

    夏西村经联社社长陈志辉,一名曾经的货车司机,从未做过经济管理,现在也充满信心:“夏西村决不能再走回头路。”

    集体是谁的?谁是集体的成员?

    南海是康有为的故乡。这位“南海先生”以“公车上书”拉开了晚清改革的序幕。

    改革开放以后,南海也不甘落后,一直在尝试改革。1987年,南海被国务院确定为全国改革试验区,开始朝土地规模化经营和市场化经营方向探索。

    1992年,土地股份合作社探索启动。3年后,南海实现土地的所有权、承包权和使用权的分离,原先的集体经济组织改造成股份合作经济组织。

    在此基础上,南海围绕股权界定和股权流转进行改革,并制定“生不增、死不减,迁入不增、迁出不减”为内容的股权改革,力求在股权固化和股权合理流动之间寻找一个平衡机制。

    经过这次改革,南海的集体经济有了长足发展。股东的钱包,也逐渐鼓起来。有数据表明,到1998年,南海农民的人均年收入已经突破6000元,较1992年改革时,增长150%之多。

    现在的南海农村,一片繁华。即使在最偏僻的镇,麦当劳大叔的身影也在晃动。有内地参观者赞叹道:“这里的镇,比内地的很多县城都发达。”

    但是,经济发展掩盖不了背后的问题。除“三位一体”的体制困境外,还有更多的社会问题开始凸显。用南海区一名官员的话说,就像“病毒”一样,开始发作。

    “出嫁女”现象,就是一个特别突出的问题。

    六联村是一个“出嫁女”问题最为严重的村。这个村紧邻广州,打电话,一不小心就“长途+漫游”了。早先,这个村的妇女外嫁到广州的,有上百人。其外,还有部分嫁到港澳的。

    因当时的户籍制度限制,外嫁的这部分妇女,户口无法迁移到城市,只能留在原籍。1998年,我国的户籍制度有所调整。农村妇女出嫁后,她们的子女可选择落户在父母中的任何一方。

    这时,村里那些外嫁妇女开始动起来,她们纷纷要求分配股权。“我的户口在村里,为什么我不能分红?”出嫁女多次质问村干部及南海有关部门的官员。

    对此,南海农村通行的做法是给予她们一定的补偿,村里也“落个平静”。六联村早先的做法,是一次性补偿,从此这些出嫁女和村集体经济组织便脱离关系。但是,“有部分妇女不干,坚决要求分配股权”,六联村党支部书记叶聘仪回忆说。

    1998年以后,问题变得复杂化。当年,《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颁布实施。这部法律规定,涉及村集体经济收益使用的事项,应经村民会议讨论决定方可处理。

    “村里即使想给出嫁女补偿,村民也不同意。”近几年,叶聘仪几次提议召开村民大会,解决“出嫁女”问题,可开会的日期到了,很少有村民出现。

    所以,六联村的这个问题一直持续到现在,叶聘仪感觉“很头痛”。

    2005年,全国人大对1992年颁布实施的《妇女权益保护法》进行修订,规定“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以妇女未婚、结婚、离婚、丧偶等为由,侵害妇女在农村集体经济组织中的各项权益”。

    常有村民拿着这部法律,找叶聘仪理论。对此,叶聘仪无言以对。

    南海区城乡统筹办常务副主任庄少伟对此也很犯难。区里把拿出农村改革方案的任务交给了他的部门。

    “两部法律打架了。集体是谁的?谁是集体的成员?我回答不了。”庄少伟无奈地摇摇头,“希望全国人大能拿出一个解释,不然我们的改革障碍不断。”

    所以,在南海这一轮的改革方案中,村集体经济组织成员身份的“确权”,只能“暂时交到村委会手中”,由村民自行决定。

    河里没有石头可摸,我们必须趟过去

    改革越深入,改革者们碰到的障碍也越多。“谁是村民”的法律界定问题又摆到了面前。

    “谁是村民?你在一个地方生活很长时间,算不算村民?”庄少伟自问自答道,“以前界定很模糊,现在也不清楚。”

    他不停地抽烟,一支接着一支,“这些问题,我不抽烟想不透。”

    在他看来,传统的“村民”概念,是以户籍为基础进行界定的。但是,部分“出嫁女”户籍无法迁移,以及1998年户籍可自由选择落地后等实际情况,为传统的“村民”概念撕开了一道口子。

    就像六联村的那些出嫁女一样,她们的户籍在本地,那她们算不算本村的村民呢?

    2010年,修订后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又为“村民”概念撕开了另一道口子。新的规定是:户籍不在本村,在本村居住一年以上,本人申请参加选举,并且经村民会议或者村民代表会议同意参加选举的公民,可列入参加选举的村民名单。

    南海现有户籍人口120万,其中农村户籍人口70余万。而南海的外来人口则达到150万,其数量是农村户籍人口的两倍。像沥东社区、平东社区、夏西村这几个经济发达的社区,户籍人口只有5000人左右,外来人口则达到两万。

    “一旦外来人口,通过参选进入村(居)委会,与原来农民争夺集体经济,后果不堪设想。”南海的不少官员,都有这样的担忧。这也是推动南海进行农村体制综合改革的动因之一。

    困扰改革者的问题远不止这些。

    今年,沥东经联社在经集体讨论之后,决定其集体经济组织进行市场化运作。“不市场化运作,我们有很多实际困难。”沥东经联社社长潘启业说。

    目前,沥东的集体经济以出租房产为主,不少客户都要求其提供增值税发票。可是,经联社并非在工商部门正式登记注册的公司,因此无法开具发票。为此有几个大客户选择了离开此地。

    经联社还曾想过,对其硬件进行升级,但是资金不够,需要融资。这时,股东不干了。在股东代表大会上,经联社的提议遭到否决。“要是投资失败了,谁承担责任?”有股东代表质问潘启业。

    “我们只能盈利,不能亏损。”这名34岁的年轻社长感觉很委屈,“如果集体经济组织不进行改革,就会逐渐被淘汰,股东的利益也会受损。”

    沥东经联社曾向工商局咨询过。他们得到的答复是,经联社不具备注册法人的资格。理由是,根据《公司法》,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数量不超过200人,而沥东经联社有4000多名股东。

    按照南海的农村体制综合改革思路,集体经济希望突破现有的局面,朝公司化方向发展。“我们在过一条几乎没人趟过的河,河里没有石头可摸,我们必须趟过去。不然,我们的改革就会停滞,‘捍卫基层’就是一句空话。”庄少伟说。

    “捍卫基层”的概念,是南海区委书记邓伟根,于今年3月提出的。这名区委书记是正经八百的经济学博士,并出版过《产权改革——中国迈向市场经济的第一步》等多部专著。

    在邓伟根看来,基层的集体经济组织,在目前情况下,其身份和定位都有点“找不着北”。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真正的市场经济,有这样的组织吗?”

    他的目标,就是要处理好基层凸显出来的各种问题,并深挖问题的根源,清除障碍。“政经分离”之后,他又推出社会管理创新、行政管理体制改革,目的都是巩固和深化先前的改革。

    改革推进一年多,南海上上下下的一个感觉是,拥有260亿元集体资产的农村,在风雨中飘摇近20年后,第一次开始平稳起航。尽管仍有风浪,但已经有了明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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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层设计”:改革最鲜活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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