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学者不同,保罗·弗伦奇研究中国的工具是一把“尺子”。
这把“尺子”测量的是中国人的腰围。根据他引用的数据,目前中国城市男性的平均腰围已经从1985年的63.5厘米增长至76.2厘米,这意味着,在短短27年的时间内中国男人的腰粗了20%。更令人震惊的是,其中40~50岁男性的平均腰围已经达到86.2厘米,相当于一把普通餐椅的高度。
作为通亚咨询公司的创办人和首席研究员,这位英国人近10年来一直关注中国的消费市场。不过,这位经济学者无意间注意到另一个事实,那就是中国人越来越胖了。数据显示,我国早在2002年就有两亿人超重,其中大约6000万人肥胖。庞大群体背后是一个巨大的经济黑洞:仅2003年,我国成人可归因于超重和肥胖所带来的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和脑卒中造成的直接经济负担就高达211亿元。
“仅仅在20多年以前,即使在中国最富裕的城市,人们仍在努力填饱肚子,现在他们却在拼命减肥。”与弗伦奇共同完成著作《富态:腰围改变中国》的另一位作者马修·格莱博表示,“肥胖问题将成为中国未来经济发展和公共卫生系统的一枚定时炸弹。”
过去将军肚可是个褒义词,人家会说你有福气,现在肥胖已经被定义为一种疾病
作为一个“中国通”,弗伦奇发现自古以来,大胖子在中国就是社会身份和政治地位的形象表征。唐代“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之一安禄山就是个“腹垂过膝,重二百三十斤”的壮汉。这副模样还为他的胡旋舞增添了一番别样的风采,以至于“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
“我很喜欢用富态这个词作为书名。”格莱博表示,“它很好地反映了过去中国人对于肥胖的态度。”
尤其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膀大腰圆的身材更是被人们艳羡。社会政治学家丁学良还记得,上世纪60年代后期,在他的故乡安徽宣城,某农垦师师长曾是许世友的卫士长,被托付照料他的两个儿子。由于身处动荡年代,两个孩子被要求隐瞒真实身份。但弟弟还是露馅了:“我们家在南京,到我们家来的叔叔都是大胖子。”
这让其他孩子大吃一惊:那年头在宣城的数万人里,也就是三五个大胖子,除了县委书记和县长,剩下的就是县委大院的厨师。孩子们随即判断,这两个小伙伴爸爸的官职“肯定比县委书记、县长要大得多”。
“那时‘将军肚’可是个褒义词。”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心血管病医院副院长顾东风教授笑着回忆道,“人家会说你有福气,要是太瘦人家则会说你骨瘦如柴。”
他清楚地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期,当他到北京石景山区进行心血管病的相关调查时,发现工人中的胖子明显比农民多,“因为工人的福利待遇好”。
但从杨柳蛮腰到大腹便便,中国人只用了短短二三十年的时间。来自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数据显示,从1992年到2002年这10年间,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我国人口的超重率增长了近40%,肥胖率增长了近100%。
体重指数(BMI,体重的公斤数除以身高米数的平方)是判断肥胖的主要标准。按照国际生命科学学会中国肥胖问题协作组的推荐,这一指数超过24的成人可被视为超重,超过28可判定为肥胖。
早在1997年世界卫生组织就在一份报告中将肥胖定义为疾病。在卫生部2003年发布的《中国成人超重和肥胖症预防控制指南》中,肥胖也被列为一种疾病。
尤其是“啤酒肚”所体现的腹内积聚脂肪,即所谓中心性肥胖,更容易对健康产生不利影响。“中心性肥胖导致糖尿病、高血压、血脂异常和心血管病的危险更高。目前中国的肥胖人群中,八成以上存在这种肥胖类型。”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副教授陈超刚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
2009年,包括国际糖尿病联盟和世界心脏联盟在内的多家组织共同发表声明,不同族裔人群的中心性肥胖,应采取不同定义标准。中国中心性肥胖是指男性腰围超过90厘米,女性腰围超过80厘米。顾东风教授指出,按照这个标准,本世纪初我国35~74岁成年男性中心性肥胖患病率为16.1%,女性患病率为37.6%。换句话说,我国已有近4000万名男性和9000万名女性处于危险之中。
很多人认为肥胖是个人的好吃贪吃造成的,但其实肥胖是个社会问题
在物质资源极大丰富的同时,变粗的不仅仅是中国人的腰围。弗伦奇还注意到,近年中国城市中C、D、E罩杯的文胸销售量不断增加,而A、B罩杯的文胸销售量一直在减少。在衬衫制造企业的产品目录中,大领口衬衫正在占据主要地位。
在医护人员看来,这种日益丰满的富态,却是一种病态。
从事心脑血管研究近30年的顾东风介绍,肥胖很容易引起血压高、血脂高和血糖高。这“三高”会造成血管的动脉粥样硬化,就像水管里的斑斑锈迹。这些“锈迹”脱落下来,就容易造成血管破裂。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脑子里就是脑溢血。另外,这些脱落下来的“锈迹”还会堵塞血管,造成脑栓塞。如果堵塞发生在心脏就是冠心病。
腰围的增大往往预示更大的风险。“十一五”期间,顾东风带领团队随访了两万余名年龄在35~74岁之间的人群。根据对调查结果的初步分析,他发现相比于腰围正常的人,中心性肥胖患者罹患各种心脑血管疾病的风险普遍增加30%~50%,随着腰围的增加,心脑血管疾病造成的死亡率也在逐步攀升。
在英国学者格莱博看来,造成中国人日益“心宽体胖”的罪魁之一是饮食结构的变化。2003年,位于上海市中心的来福士广场开业时,他注意到那里售卖来自美国的热狗、土耳其烤肉、超级汉堡包和哈根达斯冰淇淋,却几乎没有中式餐饮。不过这并没有让前来就餐的白领们感到任何不适,他们都是抓紧时间狼吞虎咽一番,然后立即赶回办公室。
或许因此,《富态:腰围改变中国》这本书的封面,是一张杨柳青年画中的脸如银盆的胖娃娃。只不过,他手中并没有握着一块元宝或是一串鞭炮,而是一个巨无霸汉堡包。
与饮食结构同时改变的,还有人们的生活方式。最新发布的《健康中国2020战略研究报告》显示,我国有83.8%的成人从不参加锻炼。
“寄信收信都不去邮局了,都让快递公司上门服务。”顾东风说。在他的记忆里,30年前整个阜外医院只有一两辆轿车,“但现在几乎所有医务人员都不能把车停在医院内,因为要腾出车位给前来看病的患者。”
两位来自大洋彼岸的学者,还注意到城市化进一步“加粗”了中国人的腰围。“爱护草坪是中国公园的一个最普遍的规定,这意味着,公园只是一条装饰得很漂亮的小径,而不是可以让儿童嬉戏的场所。”弗伦奇说。
“如果周边缺乏运动的场所,人们就要回家看电视,看电视就要吃点东西,这就形成一个恶性循环。”中山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陈裕明教授再三向中国青年报记者强调,“很多人认为肥胖是个人的好吃贪吃造成的,不是这样的,肥胖是一个社会问题。”
现在是控制肥胖一个关键时期,如果这几年能够控制好这个问题,我们可能就不会重蹈美国的覆辙
在父辈们的腰围越来越粗的同时,弗伦奇和格莱博还注意到,中国的“小胖皇帝”越来越多。根据疾控中心的有关数据,我国17岁以下的肥胖人群已超过55万人。国际肥胖研究协会主办的《肥胖综述》月刊日前公布研究报告也显示,中国有12%的儿童体重超重。
这两位消费者行为研究者发现,在中国许多消费决策是由孩子掌控:“孩子们会要求在必胜客而不是街角妈妈喜欢的成都小吃就餐,在回家路上的冰淇淋摊买一个雀巢花心筒,在超市购物时再来一包阿尔卑斯特浓原味奶糖。”
对此,中国疾控中心助理研究员翟屹感到忧心忡忡:“本来,我们的饮食模式比西方更健康,但如果不改变孩子们喜欢吃洋快餐的习惯,等到一二十年后,我们整个国家的饮食习惯也会变得和美国一样。”
作为超级肥胖大国,美国大约3个成年人中就有1个人肥胖。1999年,美国与肥胖相关的各项医疗保健费用总额高达1022亿美元。本世纪以来,美国医疗保健支出的四分之一都用在肥胖症上。
翟屹认为现在是控制肥胖的关键时期。与欧美国家相比,我们肥胖的人口比例并不高,“如果这几年能够控制好肥胖问题,我们可能就不会重蹈美国的覆辙”。
2007年,卫生部等多家单位联合发起了“全民健康生活方式行动”。目前,这个以“日行一万步,吃动两平衡,健康一辈子”为内涵的行动已经覆盖全国55%的县区。
2009年,卫生部和山东省还共同开展了“减盐防控高血压”的试点项目。这个项目要拿“咸乎乎、黑乎乎、黏糊糊”的鲁菜系开刀,改变其烹饪标准。
不过,疾控中心慢性病防治与社区卫生处处长施小明表示:“改变饮食习惯这种社会行为有一定的难度。需要政府出台政策,也需要各部门共同创造支持性环境。”
我国最早尝试改变饮食习惯的行动,是1989年制定的《中国居民膳食指南》。这个指南后来被简化成我们所熟悉的膳食宝塔,清楚地标明了每日各类食物的摄入比例。但是,这个简单易学的宝塔推行效果并不理想。施小明介绍,即使到1997年,医务人员对膳食指南的知晓率也仅有28%。
“在研究层面,我们的学者并不比国外专家水平低。” 翟屹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学者们编写了各种各样的指南,但是没有一个很好的机制去推广它们。”
事实上,2009年,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联合下发了《关于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的意见》,其中提到“医疗卫生机构及机关、学校、社区、企业等要大力开展健康教育,充分利用各种媒体,加强健康、医药卫生知识的传播,倡导健康文明的生活方式。”
根据这份意见制定的《医药卫生体制改革近期重点实施方案(2009-2011年) 》中明确提到,“2009年开设中央电视台健康频道,中央和地方媒体均应加强健康知识宣传教育。”
但是至今,以健康为主题的中文电视台只有一个名为“健康卫视”的电视台。这个总部设在香港的全球首家通过卫星全频道、用汉语普通话播出的医学科普卫星电视台,并没有覆盖所有省份。
“为什么有教育频道,就没有健康频道呢?”施小明反问,“如果有健康频道这种权威的宣传渠道,张悟本那样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出现了。”
或许,历史也将重写。据史书记载,安禄山的福相并没有为他带来太多福气。这位膘肥体壮者经常长疮,后来发展到双目失明。有人推测,这位大胖子患上了糖尿病。公元757年的一天夜晚,当平日受宠的阉人李猪儿举刀砍向他的“将军肚”,这位曾经震撼了大唐王朝的将军因失明而毫无招架之力,最终肠流满地,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