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来应该是一个乏味的暑假,爸爸妈妈每天上班早出晚归,即将升入小学四年级的我被勒令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阳台外传来小朋友们撒欢着冲向沙坑的尖叫声,但我的活动空间,仅仅是一个被书架占掉两面墙壁的小房间。
我未曾想到,会在那里等到一个叫做小豆豆的小姑娘。在那个缺少玩伴的暑假,光是听她讲自己的故事就足够让人着迷了:她是个标准的“问题小学生”,喜欢在课堂上对屋檐下的燕子说话,总是守在窗口与教室外的街头艺人打招呼。她常常被罚站,甚至小学一年级就被退学。
对小豆豆来说,这倒并不算件糟糕的事。她转入了一所新学校,在那里,教室是废置的电车;学生们不用按课程表上课,也没有固定座位;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一棵树;校长先生会带着大家在礼堂里扎帐篷、露营;如果学习效率高,老师干脆会翘掉下午的课,领着小豆豆他们去附近的庄稼地和寺庙里散步。
我张大了嘴巴听她讲的故事,一边懊恼地想着自己的学校——每个人都得背着手坐在椅子上,举手时要将手臂折成一个标准的直角。还必须记得每天把红领巾系在脖子上,否则就会像常常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一样,被值周生记在黑名单里,因为“给班级抹黑”而灰溜溜地在老师面前抬不起头来。
神气的二年级学生小豆豆立刻取代了我上学期的同桌,成为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曾经无数次地重温我们见面的情景。我们都是瘦瘦小小的,头上都揪着小辫子;她喜欢单手吊在单杠上宣称自己是“一块牛肉”,我也曾站在砖头上想象自己是一根威风凛凛的灯柱,结果却摔下来伤到尾椎骨;她有时爬到树上想心事,我也时常攀到酒精厂的工棚顶上消磨一整个下午。
更让我羡慕的是,在小豆豆的“巴学园”里,人们不会因为她的古怪举动,就认定这是一个坏孩子。但在我的学校里,却总有老师因为我违反纪律而语重心长地与我谈心,“为什么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呢?怎么这么能给老师添乱呢?”
可原来再调皮的孩子也能被人喜欢!如果去“巴学园”和小豆豆做同学,我就不用费劲地学着“像个女孩子”了。我心里暗暗这么想。尽管这有点难——1995年暑假,我其实是在书架上读到那本定价8毛7的《窗边的小豆豆》,而那正是作者黑柳彻子在小学时的一段真实时光。
我没法去到那个乐园,它太远了,远在大海外的日本。
不过确切地说,很长时间里我拒绝相信小豆豆所在的日本,和我认知世界里的日本是同一个国家。现实生活里,我几乎连一个日本人也不认识,但在历史书上读到的一切,足够让我像许多同学一样,讨厌这个国家。
只有高一时,一个日本女孩曾来到我的班级交流学习一个月。她梳着娃娃头,皮肤白白的,眼睛总是弯弯地笑着。但我拒绝承认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她最后一天来上课,班上一个很帅的男生送了她一个漂亮的笔袋。得知这件事时,15岁的我又嫉妒又愤怒。我甚至在日记里义正言辞地写道:“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在和一个日本人做朋友吗?”
在民族主义情绪一路高涨的同时,我并没意识到,我的好朋友小豆豆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尽管国籍不同,但她一直让我相信,我并不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在调皮捣蛋时表现得理直气壮的孩子。
很难说,我那一腔民族主义的怒火最终是怎样平息的。或许“成长”本身,就是一个将眼前世界从平面拉成立体的过程。而这时我才发觉,小豆豆就生活在那个我曾经痛恨的时代和国家,1940年代的日本。
但那时只有小学二年级的她恐怕还不懂得什么是战争,她的提琴演奏家爸爸因为拒绝演奏军歌,使得他们一家总是饿肚子;邻居家的哥哥们,也在太阳旗和“万岁!万岁!”的呼喊声中被送走;到了1945年,就连巴学园也被飞机轰炸掉,仅成立了8年的学校,永远地消失在一片火光之中。
但小豆豆最终长大了,她在战争之后记录了曾经的快乐时光,并无私地给这个世界上千万人分享。如果有一天,那个15岁的高一女生来质问我,“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和一个日本人做朋友吗?”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拉住小豆豆的手,“是的,她来自日本,我来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