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断裂与失衡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有很多堵墙,有一堵常被人挂在嘴上的“墙”,叫体制。
作为评论员,听多了这样的话:你们体制中媒体如何如何,我们体制外的就超脱很多;你们体制中的人肯定会为体制说话的,体制外的人就可以保持相对的自由和独立;你在体制内,拿得多一些,福利保障好一些,我们体制外的没法儿比。写评论批评某些地方政府时,有人就会说:你是体制中人,吃体制饭,拿体制钱,还批评政府,还骂体制,实在是吃里扒外。
人们习惯了抽象、笼统、空泛地说“体制内体制外”,但很少有人仔细地分析过,到底“体制”是怎样的一堵墙。体制内外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别吗,两者之间真有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吗?
“体制”这个词内涵很丰富,并没有一个清晰的定义,不同的人嘴里,可能有着不同的指向。比如,有的人谈到“体制内外”时,意指的是一种利益分配,认为体制是一种利益,体制中人都是既得利益者,在体制的温床中获得体制外的人得不到的利益。比如,公务员的福利和保障就比其他人好很多,从住房、教育、医疗到养老都有比平民更多的保障。
直观感觉好像对,其实不对。说到受益者,应该说,多数人都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受益者,都是中国社会发展的既得利益者——这是大环境和基本面。接下来是蛋糕的分配问题,体制内外的差别,可能也是一个幻觉。中国的贫富差距和分配不公,跟“体制内外”没有多少关系。
不正当的利益,不是“体制身份”带来的,而是未受约束的权力所隐含的。体制身份是一个没什么用的东西,权力才是硬通货。很多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种差别,将对权力的不满发泄到了“体制身份”上,偷换着概念。掌握着权力的人,决定着体制内外的资源分配和利益安排,所以进入体制并不意味着就能享受到利益。
常有人说“你吃着体制的饭”,这个判断是很奇怪的,我像其他人那样自己赚钱自己养家,怎么叫“吃体制的饭”呢?我的财富,是靠自己的辛苦、汗水、智慧、劳动赚来的,吃的是自己的饭,不是天上掉上来的,不是其他人或什么“体制”供养的。要说供养,是我们纳税人供养着政府,供养着官员,而不是一个抽象的体制“哺育”着我们。
另一种对“体制内外”的理解,是官方与民间、事业单位和企业单位的分殊,认为国家垄断着更多的资源,成了“国家的人”就成了“体制中人”,就能分得更多的羹,这也是似是而非的判断。实际上,社会学家在各种研究中早就揭示,昔日那个国家垄断着社会资源、个人高度依附着国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学者孙立平所言,过去,资源和活动空间都是被国家高度垄断的:举凡生产资料、就业机会、居住的权利,都直接控制在国家手中。这种垄断和配置的过程中,形成了个人对国家的高度依附性,失去了这种依附,意味着最基本的生存权利的丧失。正因为此,开除公职成为一种令人生畏的重罚措施,对一个人的惩罚是毁灭性的。
但随着分权让利的市场化改革的推进,资源正在从国家向社会流动,“社会正在成为一个与国家并列、相对独立的提供资源和机会的源泉”。实际上,当市场渐渐主导着资源分配的时候,体制内外的墙已经被推倒了!“开除公职”已经不再那么让人生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离开体制,甚至能活得更好。许多富豪,都是在离开体制之后创业而积累起财富的。跳槽成为常态,而且是常从内往外跳,“下海”成为致富的代名词,“体制”成为僵化和阻碍创富的另类说法。体制内外,没有什么差别,除了权力粗暴干预外,影响着利益分配的,还是市场。熊培云先生也在《重新发现社会》中注意到了这种变化,呼吁“从国家解放到社会解放”。
其实,改革之后,体制内外的身份已经非常模糊了,很难界定一个人是体制内还是体制外的。除了网上吵架愤青站队拿“体制内外”说事外,日常生活中少见到这样的身份区隔了。
所以,不要动不动将“体制内外”挂在嘴上了,更不要以此来分人站队。看人看问题,需要去体制化,不要将“体制身份”当作一个敌人,然后充满优越感地说什么“我不在体制内”、“你有本事离开体制”。当然,更不要将“我在体制内”当作一种身份优势,俯视社会。这是一堵想象出来的墙。就事论事,所谓“体制中人”,当然可以批评体制,批评政府,只要言之成理即可;所谓“体制外人”,当然可以赞美体制,不是什么“自带干粮”。交流的规则,应该是讲理,讲逻辑,而不是鉴定体制内外的身份。公共空间的交流,比的是谁的道理更有说服力,掌握着更多的事实,或更站在真理那一边,而不是无聊地拿“体制内外”这种想象的身份去党同伐异。
说到体制,其实,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体制之下,一个坏体制,我们都会深受其害,所以要共同去批评它促其改进;一个好的体制,我们都会受益,所以都要去捍卫它。连岳先生说得很好,我们就是体制,每个人都是体制。体制不是一个外在于我们、迫害着我们的东西,坏体制的存在,有我们的不作为,有我们人性的恶。共同生活在这个体制之中,需要共同的利益感觉,你无法以“我是体制内”而去护短,无法以“我是体制外”站队划圈子并推卸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