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咏诗词、挥毫泼墨,这不仅是古代文人在生活中聊以自娱的工具,更是他们用以与天地往来、与自然交流的方式。在那至今读来令人拍案叫绝的诗句中、在一幅幅令人心驰神醉的书画作品中,我们不仅能感受到他们运用汉字的惊人技艺,更能意会其中的意境,进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千百年前的天地。轻轻吟咏、静静审视,我们便能获得精神“穿越”,得以重走一回笔墨下的当时天地。
现在,我们便可以从历代文人笔墨下的东钱湖,透过历史的层层雾霭,漫步于千百年间的各种风情的东钱湖。这些东钱湖,还没有自行车道,没有水岸别墅,没有便捷交通,没有如织的各方游人,但是,这些东钱湖,有着从源头起便存在的天然——这种天然至今仍存在于当代东钱湖的每一寸湖水、每一处山水角落间,也正是这种天然,成就了东钱湖“西湖风光,太湖气魄”的独特,使她千百年来成为文人吟咏、书画的对象。
历代文人在东钱湖这里,实现了与天地自然的最本真的沟通,也使自己回到了最完满的精神家园。正如一本书里所言,“东钱湖的每一寸风光,都是酿造诗情的佳料”,不仅如此,东钱湖的每一寸风光,也都是指引人们回归家园的明灯。
宜游
“若东坡来此游历,向西湖懒把诗题”,东钱湖的“宜游”是为历代文人公认的。王安石、徐文长……一位位在当时驰名天下的文人在东钱湖游赏,他们在这里不仅收获了视觉、听觉等感官上的享受,更获得了精神上的无限慰藉。于是,在他们的诗句中,我们便得以重温当时的天然景致、动人色彩、花鸟日月。
天然、清幽,这是初至东钱湖游赏之人的第一感觉,也将是最深刻的感觉。元朝诗人袁士元在东钱湖留下无数吟咏,其中一首广为流传的《寒食过东钱湖》写道:“尽说西湖足胜游,东湖谁信更清幽。”通过与天下闻名的西湖对比,袁士元深刻地感受到,东钱湖的清幽之气令人心醉。这也是许多文人在享受繁华之余,愿意到东钱湖来享受清净的原因所在。
民国实业家顾钊曾在表达对东钱湖无限倾心的《游钱湖》中说:“年年不倦同游乐,向往东钱只此湖。”对他来说,对东钱湖清幽的向往,足以令他年年不倦于到此游赏。如若是一处繁华所在,文人往往会敏锐地预感到其繁华败落后的令人神伤,繁华不是永恒的,清幽才具有更加令人安心的力量。因此,清幽的东钱湖,可供文人一游再游三游,每一次,他们都会沉醉于此。
他们的沉醉,在清幽的氛围中,是有具体的对象的。首先映入其眼帘的,就是满眼山水风光,而风光的最初要素,便是其色彩。东钱湖山水的色彩,一直是历代文人吟咏的热门主题。这种色彩是天然的、毫无雕饰的,却是最令人心动的。
宋人史浩在《下水庵晓望偶题》中写下:“疏树梢头露晓星,薄寒侵榻睡初醒。沙鸥何处惊飞起,点破遥山一抹青。”(下水庵位于东钱湖下水)这首诗最后一句,无疑是最令人叹绝的,点破、一抹青,这种对色彩的敏锐感觉,转化为文字之后,便赋予了东钱湖群山以灵性,使它们随着色彩的被“点破”,而活跃起来,我们仿佛与史浩一样,置身于当时场景中,眼见那沙鸥因惊而飞,青山的色彩因飞而活。这种对色彩的敏锐,只有当人们置身于最清幽的环境中,方能感受得到。
民国诗人张成在两首诗中呈现的东钱湖色彩,同样令人神往:“斜阳欲下万山苍,一片菰芦作稻黄。”“瓜舟人共菊洲孤,流翠成阴入看无。”这两首诗中呈现的“稻黄”、“流翠”,一个使本来残败的东钱湖景象变得生命力旺盛,整个画面因此转悲为喜,令人生出“重获新生”一般的希望来;一个使原本不动的色彩,流动起来,使整幅画面因此灵动非常,令人不仅仿佛见其“翠”,更如听见那流动的色彩的声音。
天然的清幽,赋予了色彩以生命,使人得以融入天地间的种种意象,甚至,不仅能更敏锐地感受色彩,更能无限贴近花鸟日月等天地万物。它们的生命力,在东钱湖的清幽中,与人合一。
元末隐居于东钱湖达10年之久的吴志淳有诗云:“紫燕却归寻旧主,黄鹂到处唤游人。”清人钱豹《同王水功周囊云范静庵游霞屿》诗云:“鸟立枝头唤住我,石留古意与人扪。”南宋著名心学代表人物袁燮游东钱湖咏月时写下:“满目辉光相照耀,乾坤何处不精神。”……
这些诗句中,不论是唤游人的黄鹂,还是“唤住我”的鸟,或是那一轮照得人间满目辉光的月亮,都充满着与人同感的生命力,在这里,他们不是外在于人的天地事物,而是变成与我们一样,能与我们嬉戏交流、使我们无限精神的生命体。这时,东钱湖的万物,包括人,都融化在一个清幽的天地中,使人获得无限完满——这也是为何游东钱湖不会使人厌倦的最大原因所在。
宜隐
因为宜游,东钱湖更是宜隐的。这仍取决于东钱湖的宜游乃是天然清幽的游,而非繁华喧闹的,因此,在东钱湖“隐”成了历代不少文人的选择或者心中向往的选择。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中,是强调“回”的。而这已不仅仅是指那离家远游的思乡之绪,还更有着在精神的荒原上独自徘徊,期望寻得故园所在、精神之归宿的深情。具体化后,这种归宿在很多文人处,就是寻求一个可以隐居的场所。而东钱湖,恰恰就是能满足人们这种精神需求的地方。
隐,在东钱湖有悠久传统。民间相传,范蠡和文种相助越王勾践打败吴国后,勾践却心生疑虑,怕功臣在日后会以功高欺君,赐死文种;而范蠡早已料到会如此,便携至爱西施,一叶扁舟,隐居在东钱湖形似半岛的伏牛山,并改名为陶朱公,意于“逃诛”也——动人故事一直流传至今,后人也就将此山改称为陶公山——陶公岛了。如今,陶公岛已成东钱湖一大名胜。
在历代文人眼里,除了神往东钱湖的清幽,追随陶公的脚步,到此隐居,成了一个美妙的愿望。与天一阁主人范钦同时的明代诗人李生寅,就在一首《东湖》中写道:“平湖八十里,东望去城偏。波阔山为岸,春深雨似天。数村沙上柳,一缕岭头烟。何物鸱夷子,向逢引钓船。”
最后一联中的鸱夷子,就是范蠡之号,整联的意思为在东钱湖经常碰见钓船,可是归隐的范蠡又在哪里呢?其中,我们能看到他对隐于东钱湖的热切希望。
因为希望能像陶公一样隐居,历代文人吟咏东钱湖时,“钓船”、“渔舟”就成了最常见的意象之一。袁士元在《晚凉》中写下:“长啸一声惊白鹭,等闲飞过钓鱼船。”顾钊在《游东钱湖四景诗》中写道:“湖边秋是最清华,遥见轻鸥掠浪花。我爱陶公山尽处,夕阳斜照入渔家。”
东钱湖的老百姓临湖而居,因湖求食,自然渔家、钓船最为常见,但在到此游赏的文人眼中,这是一种充满隐逸之趣的意象。苏东坡曾说“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是文人将自己放诸天地,寻求天地间家园的夙愿。
而在东钱湖的小舟上,诗人们可以不用再“放己”,这里山水相接、天然清幽,已是最切近精神家园的具体所在,在陶朱公的足迹中,他们可以放下长久追寻的疲惫之心,在这里无忧无虑地“隐”下来。
宜居
真在东钱湖隐居下来,或者在东钱湖虽不隐而长居,人们就会发现,这里不仅宜游宜隐,更宜居。
东钱湖有美景,有美食,有美酒。这对于热爱生活的文人来说,足矣。元曲作家任昱在散曲《一枝花·题东湖》中便写道:“供盘鲜鲫银丝,对酒名花绣机,香满衣醉似泥。落照时渔唱起,棹苍烟乘兴而回,煞强如误入桃源洞天里。”
在广阔无垠的湖面上,任和煦杨柳风吹面,品尝几盘东钱湖的鲜鲫银丝,饮两口东钱湖当地美酒,边赏名花锦绣,边任自己陶醉其中,甚至强过误入桃花源之人。任昱简直将东钱湖描绘成人间仙境一样的所在,试问,人世间岂有人不愿居住在仙境的?论宜居,东钱湖若不宜居,岂还有宜居之处?
东钱湖是幸运的。这种幸运是指在几千年历史中,她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天然清幽,而未被破坏。
我们已经见过太多因为利用不当等多种原因消亡的湖泊,与东钱湖相去不远的一个名叫“广德湖”的湖泊,就难逃厄运,最终被废。但东钱湖穿过历史,现在仍以其动人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而且,对于居住那里的老百姓来说,越来越宜居,这要归功于历代对东钱湖的治理和开发。关心东钱湖的治理开发、宜居的诗词,数不胜数——这便是最好的见证。
自元代以来,随着人口增加,东钱湖的占田问题越发突出,如若主政者管理不力,东钱湖将逐渐消亡。元代诗人杜国英在一首《东钱湖》中写道:“地汇东南秀气多,水涵一碧浸星河。迢迢山势围霞屿,淡淡烟光罩月波。十八里来平似镜,两三船去小于梭。当时不立庸田法,几作农畴种稻禾。”
在写景之余,第四联中,杜国英阐述了东钱湖的命运。“庸田”指水利机关,主管农田水利,经人考证,元代大德年间,东钱湖淤积严重,湖水很浅,豪强之家乘机提出废湖为田。但当时的水利机关拒绝了这一请求,还立法禁止。杜国英由衷地为此叫好,如果“不立庸田法”,那东钱湖早已被废作田畴,插满稻禾。
清朝诗人范光阳甚至在一首七律《泛东湖》中,提出了系统开发东钱湖,以使其更为宜居的想法:“波添秋雨二十里,寸隐夕阳几百家。当事城居忘水利,野人虾菜作生涯。肯除积葑为高岸,更插夭桃映晚霞。便与六桥相伯仲,西湖虽好未须夸。”
范光阳与一般到东钱湖游玩的文人不一样,他不仅冲着东钱湖的宜游宜隐而来,更是为了其宜居而来。头两联一脸写景,一联指责当政者不思开发好东钱湖的水利,然后第三联开始,诗锋一转,提出自己治理开发东钱湖的想法:首先参照苏东坡开发西湖的经验,将重点放在除积葑,然后种植桃树,即可供观赏,又能防止封泥倾泻。最后,诗人说道,如果真能这样做,那东钱湖将会变成更加宜游宜居之处,甚至都将西湖比下去。
虽然,范光阳的愿望在当时没有实现,但像他一样,历代文人对东钱湖宜居的关切,还是最终使东钱湖得以至今仍焕发活力,并经过当代执政者的有力开发,以更加宜游宜隐宜居的面貌呈现世人面前,这大概可使那些为东钱湖挥毫泼墨过的历代文人,聊得告慰。
本报记者 王怡波